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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撤入丛林

  “弟兄们,这不是幻觉,我们有救了。”窦平百感交集地叹道。

  “我们有救了。”我站在他身边,有气无力地跟着说了一句。

  窦平是个老战士,三十五岁,上尉连长,昔日的魁梧身材如今像根木杆一样削瘦,身上的军装早已肮脏不堪,松垮垮的,前前后后破了十几个洞,这倒不是给子弹射穿的,而是一路走来被树枝荆棘刮破的。他脸部的皮肤薄成了一层皮,紧巴巴地贴着凸起的颧骨,杂乱的长头发被山风吹起,胡须乱糟糟地布满了半个脸盘。他沉静的表情和嘴边的笑容非常不相称,但从他深陷的眼睛里正透出来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此刻心灵的震撼。

  我们所有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全都早已瘦成了皮包骨头,手中的枪把都宽过了我们的大腿,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奇迹,就在前一刻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还是对未来的命运毫无奢望,都在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等待大丛林的主(我不知怎么形容这种神秘力量,姑且这么称呼罢)随时把我们召唤到它那腐朽的潮湿的阴曹地府里去。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营在进入缅甸时是四个连,四百六十二人,后来和日本鬼子打了几次战,牺牲了五十六人,直到大撤退时,作为中国远征军英勇的第5军第N师的殿后部队第3团第2营,在和日本鬼子巧妙地周旋了几次后,全营的总人数还有近四百人,可如今,我看了看周围的弟兄,连我一共只剩下十一人!这太让人窝火了!也太让人伤心了!战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可是,我们营绝大多数人却成了大丛林里的孤魂野鬼。

  两个多月前,从我们撤入大丛林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被大丛林掌握住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人的命运会被森林控制,更没想到这片森林的主的那股无边无际的力量竟然会如此的深入每个人的灵魂,它就像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利刃,一点点地剐割每个人的思想,让遭遇它渗透的人从困惑迷惘一点点步入到绝望。

  可那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正走向死亡,相反,很多人都非常庆幸躲进了丛林。日本鬼子的小股部队起初跟进了丛林,他们在后面朝我们乱开枪,我们没命地往山上跑,密密麻麻的树替我们挡住了敌人的子弹,但谁能料到,我们躲过了想要夺取我们性命的子弹,却一头栽进了一片广阔无边的死亡陷阱。

  一日,我们爬上一座山头,各连各排各班都在清点人数。我站在队伍的第一排,王营长和几个副官就在我身前的一棵树旁摊开地图商讨着,我非常仔细地观察他们,生怕漏过什么细节,要知道他们的任何决定都将是我们命运的方向。我当时天真地这么认为,却怎么也不会判断出,就连他们自己的命运都正在悄悄地脱离他们自己的控制。

  “陆羽,陆羽……”我身后有人用手指捅了我一下,我回过头,是阿宝,他才十七岁,瘦瘦的,憨头憨脑,还是个孩子。我问:“做什么?”阿宝愁眉苦脸地问:“鬼子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嗯。”

  “还以为安全了,现在可怎么办呀?”

  “总有办法。”我搪塞地说了一句。天知道我身前的长官们会有什么办法带我们回国和大部队会合!我注意到一个副官将手中的望远镜递给王营长。他恨恨地说:“他妈的,他们抓到了几个弟兄。”王营长接过望远镜向山下望去,他看得很专注,我也紧紧盯着他脸部,他一定瞧见了什么,脸颊突然微微抽搐了一下,过了一会,他放下望远镜,面露愠色,对身边的副官说:“带弟兄们先沿着公路的山顶走,不要停,马上出发,然后北上翻过高黎贡山,我们就可以到达腾越,在那里和大部队会合。”

  这片原始森林非常茂盛,连绵不止,阳光从繁密的枝叶中投射下来,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森林里,根本分辩不清太阳的方向。森林里除了高大的树木,也有无数野藤、杂草和灌木丛,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虽然我曾经是个教师,但对这些乔木、灌木、杂草、野藤、苔藓一无所知。它们生长得很好,树木枝叶繁茂,相互交叉,郁郁葱葱,野藤缠绕着树木,贴附着土地、石头和崖壁,几乎无所不在,就连一些草的叶子都长得又宽又长,它们构成了森林,也许千万年来从未被人打搅过,自然也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到来而顺从我们,事实上,它们倒像忽然间团结起来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形成了一道道严密的障碍阻拦我们前进。我们在里面行走十分不便,行动非常缓慢,常常必须用砍刀砍出一条条路来才能前进(这些砍刀都是撤退时从缅甸当地居民家中收集来的)。

  下午的一个时候,我跟随的连队不小心走到山边,我们听到山腰间传来马达的轰鸣声,我和许多人一样,悄悄躲在山边的树后面朝下观望,只见山腰一条蜿蜒的公路上,正行进着大批日本鬼子的卡车、装甲车和几辆坦克。坦克停下来,炮筒稳稳地转向我们这边,跟着就听见巨烈的爆炸声在我周围响起。我们准是被发现了,所有人都立即朝山后面奔跑,我们尽可能地朝森林里较开阔的空隙中跑,因为密集的野藤和灌木杂草随时会缠住我们的脚,困住我们的身体。

  这一回,日本鬼子并没有派部队追进来,我们跑到山后没多久,炮弹声就停止了。我们惊魂未定,脚步不停地加快了速度,但茫茫的林海好似一块巨大的软皮糖粘住了每个人的双脚,想快快不了,只能一边用刀开路,一边缓慢地前进。我们翻越到另一座山头时,夜幕降临了,原本就光线可怜的森林里随着黑夜的降临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都忙着砍树生火,不一会,数十堆篝火燃起,火光照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弟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地随便聊些什么,无非是些抱怨的话,也有些插科打诨的话,这对某些长官来说,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但我们的声音只有我们自己能明白,能体会,长官们常常会带着他们自己的眼光来看待士兵的言论,从而引申出一些关乎军心之类的严肃的事情来。

  他们的这种看法其实是对的,但我们哪里会去管这些,我们说些什么,是因为如果不说就会不知所措乃至于麻木;我们说些什么,是因为如果不说就会情绪浮躁乃至于失控;我们说些什么,是因为如果不说就会找不到弟兄们之间的那种信任乃至于变得孤独。我们通过对话,说些事情,即使是无聊的、低级趣味的话题都能让我们感觉到每个弟兄之间的那种彼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关系,这是我们在行军作战中最需要的。看见身边的弟兄始终就在和自己说些什么,这远比听领袖、听长官鼓吹些什么更加重要。这样说着说着,我们的心情会渐渐安定下来,然后就会像一群相互取暖的羔羊一般安静地聚拢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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