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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八五年夏,立秋已过,秋老虎咄咄逼人,天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一个多月没有下雨,南方山区的山沟村,仅有几万方水的坞里小型水库也差不多底朝天了。农民庄稼地开始裂缝,稻禾已经卷叶,人们焦急地翘首盼望和祈求:天老爷下场及时雨吧!

  午饭后,大岭山龙洞坞上空果然出现一片乌云。刹那间,闪电划破天空、雷声轰鸣,紧接着就是一场倾盆大雨。饶有兴光着上身,拄着锄头,站立在自己那一亩三分责任田边,看着已经被晒卷叶的稻禾,一动不动,口中不停地呼唤:下吧下吧,我让你淋个透!一会儿,在排灌渠里哗哗地、混浊的泥水夹杂着树叶、稻草、杂物等冲了下来。

  上午,山沟村一个爆炸性新闻,在全村传播,不亚于这场及时雨。老实巴交、瞎字不识一个的饶富贵,他儿子考上大学了,还是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今天,邮递员拿着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在村子里一户一户地寻找饶有兴。这消息顿时在山沟村已经家喻户晓。

  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大学生,在当年来说,还是件稀罕事。尤其在农村,考上大学的,就等于从农村的农民变成城镇的居民,从种田人变为工作人,从吃自家饭的成为吃国家饭的国家人。在当代的眼中,是新一代的天之骄子。

  山沟村是一个小山村,位于海拔九百八十多米高的大岭山半山腰的一个山沟沟里,属我国南方一支高山山脉,叫仙霞山脉。三百多年前,饶氏祖宗逃荒至此,养儿育女,至今全村仅五百来人马,基本是清一色的饶氏。这里偏远落后,一直以来,识字的人不多,只是解放以后,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孩子们才有机会上起学读起书。

  饶富贵的儿子考上大学,在山沟村是破天荒的第一人。这不亚于异地他乡,在当年考上秀才的才子,一刹那轰动四里八乡。

  全村未出山下地的人,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们,听到这消息,也踮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纷纷前来道喜。要看看这个“秀才”鼻子、眼睛是什么样的,与他人有什么不同?有的昨天都看到过饶有兴,今天也非要来不可。饶富贵坐在门槛上,抽着山里人自己制作的土烟,笑得露出了缺门牙的、被土烟薰黑的牙齿。饶富贵的老婆高兴地忙上忙下,搬出了从山边地里摘回来,而舍不得吃的青枣让大家品赏。

  老实巴交、且残疾的饶富贵,年近四十才娶到一个二婚妻,然后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今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一举命中。这小家伙一直来,可谓是出类拔萃。几年前,在本乡读初中,一下考上本县最高学府,成绩名例全县屈指可数的前几名。他不仅读书用功,回家劳动也是顶呱呱的。别的小孩子星期天放假在家,三五一群捉知了,抓泥鳅,东撞西逛。他却跟着老爸下地干活。特别是农村责任制以后,他家分了一亩三分多责任田,重农活自觉地全包在他身上,残疾的父亲也只能干干管理管理那轻微的手上活。人们都羡慕饶富贵中年得子还这么有出息,真是富贵。

  今年高考结束,饶有兴在整个夏天都围绕那一亩三分田,收割、种植、管理。近几天,他主要是给水稻灌水抗旱。今天早上又早早地下田给水稻灌水,直到中午时分,他光着上身扛着锄头,才从田里回来。老远看到这么一帮人在自家的门口,还认为饶世有来他家闹事来了,三步并作二步跑到家门口。看到父亲笑哈哈地,才知道没有发生什么事。但他仍满肚子的火气、一脸的不高兴。饶富贵看得出,儿子可能又为灌水的事和饶世有争吵了。

  山区村山多田少。饶富贵家分来一亩三分多责任田,位于一条山垄的最下游。灌水要从上游的坞里小型水库放水来灌溉。他责任田的上一块田是本生产队饶世有的。饶世有人称‘铁算盘’,‘老精鬼’,摔倒泥巴也要咬一口回家的这样一个精明人。他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且五大三粗,老大在村里还有一点小官衔。他家劳力多,体力充沛,田塍也种上了庄稼,能种植的地方都挖出来种植了,就连流往饶富贵责任田的一条小水沟也全部被饶世有挖掉填平,种起水稻来了。那么饶富贵水田灌溉就被切断水源,饶富贵灌溉水稻就要从大排洪渠中筑坝拦水才能灌溉,这给饶富贵种田灌溉带来了极大不便。

  前年为灌溉的事,饶有兴就上门与饶世有论过一回理,结果没有得到对方要恢复渠道的,饶有兴与饶世友还大吵了一番。在争吵时,饶有兴扬言:要将饶世有的田塍挖掉灌水。饶世有大有大国霸权主义的味道,仗着自家人多势众,不把饶有兴一个小毛头放在眼里,更不把一个残疾的饶富贵放在眼里,并威胁说:谁胆敢挖他的田塍?左手挖打断左手,右手挖打断右手。饶富贵听说儿子与饶世有家吵架,怕出大事,哭丧着脸,阻拦饶有兴说:“你千万不能挖人家的田塍,人家人多势众,我只有你一根独苗,到时吃亏的还是我们。千万挖不得!”

  从此,饶富贵不让儿子去灌水,真怕饶有兴心血来潮,在愤怒之余,将饶世有的田塍挖掉,闹出大事、无法收场。

  今年饶有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结束回到家,下一步怎么样还说不清楚。总之,你这个农村人,你这个农民,种田得粮是生存的唯一。你所面对的是农村、农业、农田,面对的是种好作物多打粮。即使在水稻灌溉问题上碰到再大的矛盾和纠纷,你再也不能回避,也要勇敢地面对它,所以他只好拿起锄头继续去灌水。

  屋漏偏遭连夜雨,山中缺水又逢大旱年。饶有兴的水稻田已经被晒得开始裂缝,稻苗裹叶。上游不多的水都在灌溉渠中,难以到达排洪渠。昨天饶有兴守候了一天加一个夜晚都没有给稻苗浇上水,心里急得象一把蚂蚁在抓一样。

  今天饶有兴早早地又到现场:现实对饶有兴的粮田灌溉问题还是没有办法解决。他在无奈之中,就去找村“一把手”要求处理。村书记饶喜子知道这件事是饶世有的无理,而看饶世有家人众业大也不想得罪他。但这个“一把手”,毕竟是“一把手”,他有另一种眼光来看待饶有兴:这小子在全村年轻人来说,确与众不同。在读书群里,一直名列前茅;在农村劳动,有不怕苦不怕累,顽强实干,做起事来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一种犟脾气;他家里比较贫穷,但不和别人攀比,有新衣新鞋他高兴,破衣破裤他不嫌,是一个懂事会了理事务的小伙子。他的家庭在村里是属于贫穷落后的中东小国,村里的村民都把他作为有他无他一样看待。但这是没有眼光的看法。在我们山沟村以后能出人头地、有所作为的,全村年轻人中,看看只有他了。搞得不好的话,以后有个大出息的还是他。所以也不想得罪他。却来了一个扯皮推诿,要他去找村委主任、兼任村治保调解主任解决(确实,村里的一些纠纷,都由村治保和调解主任来解决,不是村书记直接来解决的)。把一个臭皮球踢给了村委主任。

  饶有兴带着一肚冤气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名叫饶史才,他和几个村队干部正在坞里水库放水现场。饶有兴把灌水之事向村主任叙述了一遍。村主任也深知饶世有不讲道理,自言自语说,和他饶世友这种人论理也是白费心机,只好回答饶有兴说,“你们的田落差比较高,长期的水流使饶世有的田堪也坍塌了。为免得双方产生矛盾,你还是从排水渠中抽水灌溉。”停了一会又说,“这件事主要是生产组里的事,最好和组长反映一下,叫组长帮你解决。”村主任也不想做为难事。

  饶有兴听了村主任的话,心中自问:你们唱的不都是一个调,拉得不都是一个曲吗?肺都快气炸了。便来了火气,责问村主任:“你排水渠有水吗?把灌水渠挖掉种水稻,造成下游无法灌溉。多次反映此事,你们不帮助解决,把问题推来推去,反而叫人家从大排洪渠中抽水灌溉?天下有这种理?!那我问你,人家把你门口的道路霸去造房屋,叫你挖地洞、造天桥进出,你的心里如何?你挖不挖地洞?你造不造天桥?”饶有兴就象在学校里写作文一样,向村主任连续用了三个排比式的发问。

  过去的饶有兴,由于父亲是个残疾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在村民们的面前确实“低人一等”,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没有发言的余地,更不敢和人家顶嘴。听了大人的一声吼,他都要逃之夭夭。今天,他读了三年的高中,自己认为已经长大了,知识也掌握了不少,更是懂得了一些道理,能够明辨是非。面对一些欺人太甚的东西,他敢胆顶撞你,叫你下不了台。

  村主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连连责问,呆呆地把他望了好一会,想说什么?也没有想出什么妙语和理由来回击,更没有充足的道理来证明自己观点(处理意见)的正确性。

  “你们这种行为不明明是在偏护有势的人吗?这不明明是不想得罪人吗?不明明是在欺侮没钱没权、没有势力的人吗?”饶有兴咄咄逼人,又连连反问。又说如果你村里不能处理的话,那只有到乡政府去反映,叫乡政府领导来评评理。村主任听说小伙子要把问题反映到乡政府,他认为抓住了饶有兴有问题的“把柄”、有问题的“证据”,就警告饶有兴不要把事情闹大,出问题责任自负。又阴阳怪气地说,“年轻人读了几天书,识了几个字,不要口口声声就是向上‘告状’。”

  “我就是乡里的,有什么问题和矛盾听从村里解决。在没有解决好之前,谁也不要乱动,更不能把矛盾闹大。”在村主任旁边的一个年轻干部接话说。

  饶有兴把自曰乡里的人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三十又几的年纪,右鼻根下长着一颗小黑痣,嘴巴下唇要比上唇长出好多。按相学说,这种相貌的人比常人要有的吃,吃的机会多,吃的机会好。便说:“您是乡领导,我请你到现场看一下,行吗?”

  “看什么看?谁还不知道就是要灌水。村干部都在为大家灌水。你先去,年轻的小伙子,奶臭未干,说话得有分寸。”这位乡“领导”用刻薄的语言来压了压饶有兴。

  “你当乡干部的讲这种话?叫你到现场看看有错吗?也这样不讲道理的?”饶有兴又责问这位乡领导。

  “你小毛头懂什么道理?知道什么道理?嗯?!”这位乡“领导”更是蛮横地蔑视饶有兴年轻人不懂什么道理,用八千大磅来压制他。

  “不要说什么了?等下我再去看看。”村主任在良心上发现,做人也不能这样,老实人也要吃饭,没有势力的人也要生存。于是,用缓和的语气来劝说饶有兴。

  后来饶有兴了解到这位乡“领导”是乡武装干部,姓马名建慧。

  饶有兴为水稻灌水没灌上,反而得了村主任的教训、马建慧折脖子的强压,带着满腹之气回家。

  “你与人家吵架了?”饶富贵看到儿子满脸的不高兴,就知道与饶世有为灌水的事吵架了。

  饶有兴在气头上,没有作声回答。

  “有兴,你真乖嘞!考上大学了。”一老太婆走到有兴面前道出了好消息。

  “我们山沟村出秀才啦!山沟的天要变了。”

  “大学生,我们山沟村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容易!不容易啊!”

  “考上大学,这是天意!昨天晚上,我在门外乘凉,看到头顶突然亮起一颗星,我就在想我们的地方要出‘人物’了。”一老太婆说得更悬乎,把人与天象都结合起来了。

  在他门口和家里的大娘大妈七嘴八舌地说这说那。

  “听邮差说是读大学的通知书,放在你房间的桌子上。”饶富贵对儿子说。

  饶有兴扔下锄头,迫不及待地冲进家里,拿起通知书。

  一个硬皮大信封,信封下方由我国书法泰斗沙孟海老先生题写的《杭州大学》四个大字显眼夺目。他没有急着打开信封,双手捧着挂号信。一直以来,坚强的饶有兴,此时,却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掉在大信封上。饶有兴是激动高兴,还是受气委曲呢?或许二者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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