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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都暗下来了,到这时候姜水昌才担惊受怕起来,他远远地站在一棵老樟树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二十多步外的家门口,巴望着母亲或二弟水兵和姐水英从家门口走出来叫他回家吃饭。全家十口(包括已成家分出去住的大哥、二哥)只有母亲疼他,二弟水兵崇拜他,姐姐水英只是怜悯他。可是今天他们像商量好似的,从看得见门口到现在黑乎乎的一片,只有从屋里透出的煤油灯弱光像鬼火似的在窗口飘忽不定,他们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仿佛这个家压根儿就没他这个人,他完全被他们抛弃了,一种有家难回的惆怅心绪爬上心头,甚至让他孤独害怕。今天他又打人了,按父亲姜培丰的话说是他又犯事了,而且打的可不是一般人,他打的是大队书记姜树忠的儿子姜裕贵。他知道老虎外婆已经上门告过状了。老虎外婆就是姜树忠的老婆王莲花,听一听她的这一绰号就晓得她是个啥人物了。这回的性质相当严重,父亲准会对他进行最严厉处罚,绝对不是平时的一两巴掌或用竹片抽几下了事。但他一时想像不出父亲将会对自己采取什么样的惩罚,这便是让他害怕的原因。姜水昌觉得今天揍了姜裕贵这个王八蛋没错,他该打,谁叫他欺负姜山亮的,所以不后悔。可父亲是不会听他解释论是非的,只要他犯事了就是他的错,就行使父权惩罚他,好像当父亲的可以不和子女讲理是天经地义的。他恨父亲!假如父亲是别人的父亲,这么对自己就敢和他拼命……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随着传来一声“四哥”,二弟姜水兵已幽灵似的飘到他的身旁,拉住他就走。姜水昌还是因为不知父亲会怎么处罚他的问题而不敢贸然回去。姜水兵大声地说:“四哥,放心吧,这回爸说过不打你了,回家吧。”

  “哼,我不信。”姜水昌马上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句谚语,一双脚像钉死似的不动。“四哥,我不骗你,刚才吃饭的时候爸真的是这么说的。”姜水兵边拽边解释道,“开始时我和妈还有姐都想来叫你回家吃饭,可爸就是不让,他板着脸说谁敢去叫你回家谁就和你一样没饭吃。后来在桌上吃饭时,不知怎地,爸突然宣布说这回不处罚你了,让我去叫你回家吃饭。”

  姜水昌觉得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可又不知父亲葫芦里究竟卖啥药。家是要回的,父亲这关铁定要过的,即使是圈套也无法避开。他边给自己壮胆边被二弟拉着走了。

  姜水昌战战兢兢地走进堂屋。父亲坐在正堂上座抽着旱烟,烟袋锅上的烟火随着父亲一吸一吸而一暗一亮,浓烈的烟雾从他嘴里不断涌出弥漫着整个厅堂。桌上已没人吃饭了,四五个盛菜的碗里的菜只剩一些汤了,看来倒霉的人只能享受的也只有这些被吃剩的汤了。如换作平时姜水昌就大声嚷嚷鸣不平了,可眼下他哪还会去计较这个,他是罪犯,等待着父亲这个法官的审判。这个罪犯用胆怯的目光瞥了一眼正堂上正襟危坐的法官,父亲微笑的脸在飘忽的像鬼火似的煤油灯光里却显得异常和蔼可亲,如同疼爱他却早已不在人世的爷爷。这时,和蔼可亲的父亲向他招招手说:“水昌,过来,饿了吧?菜是没了,还有汤,将就着吃吧。”在几个兄弟姐妹和母亲的注视下,姜水昌顺从地坐下,两眼惊恐地望着父亲,生怕父亲会冷不防地从桌下抽出一根棍棒来。姜水昌刚落坐姐水英已将盛好的饭碗端到他鼻尖下,一股蕃薯饭的味儿便钻进了他鼻孔,这种蕃薯块伴少许米饭粒的饭平时他是皱着眉头吞下的,因为每隔一两天就会吃上这玩意儿,原本让他倒胃的蕃薯饭现在饥肠辘辘的他闻着又香又甜,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妈焦急地劝他慢点吃别噎着。

  审问开始了。父亲边抽着烟边问,口气是漫不经心的,好像他不再为他犯事而恼火了。父亲说:“人家都把状告上门了,说她儿子在村里至今还没人欺负过,村里没人敢打她儿子,只有姜水昌你敢。水昌,你真行,啥人都敢打,兴许以后连我这个老子也敢打是吧?”水昌妈刘雪兰赶紧替儿子否认:“我说老烟枪,你怎能这么说话呢?我知道我水昌儿,他只不过是个调皮爱捣蛋的孩子,长大了肯定会懂事的,你是他爸,怎么会打自己的爸呢?再说这回打书忠的儿子裕贵,还不是因为裕贵欺负人,水昌为打抱不平才……”

  姜培丰在凳脚上磕了几下烟锅里的灰,不满地说:“你只知道护着这个宝贝儿子,我看你这是在害他,以后说不定他会去杀人呢,到那时他挨了枪子我看你还有眼泪流不!”

  刘雪兰正要申辩,姜培丰马上换了话题,他咳嗽了两声,瞧着唏哩哗啦喝着汤的水昌,不紧不慢地说:“水昌,这次打人爸不追究了。不过,我得给大队书记树忠一个交待。我考虑过了,今年你已十四岁,明年就要读初中了,你不是读书的料,咱村有哪个笨蛋像你一样留了两级吗?不如早点出来做事,这样以后就不会犯事让爸妈烦心了,咱家负担重,这样也能减轻点负担……爸跟你怀祥叔谈妥了,他愿意收你为徒。你还有啥话要说吗?”

  刘雪兰不满地嚷嚷:“水昌年龄还小哇,人又长得矮小,那担子能挑得动吗?”“我没问你,真是妇人之见。”姜培丰斜了她一眼,然后瞧着姜水昌,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不仅那担子沉,更苦的是东跑西颠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说难听点和要饭的没两样。苦虽苦,可对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是最好的课堂。假如不愿意,就跟你二舅学做篾匠,是跟怀祥叔打铜修锁还是跟二舅做篾匠,你自己选吧,反正书没得读了。”

  父亲的话早已让他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他的手已丢开了碗筷,嘴也停止了咀嚼,像个坐着的木头人一动不动。他想,父亲说的没错他不是读书的料,但并不能说他不喜欢学校,学校让他既喜欢又讨厌,喜欢的是校园里有一帮听从他的哥儿们,那些跟着他上树掏鸟窝、下塘洗澡、进瓜地偷瓜、打架斗殴搞恶作剧的兄弟们让他天天开心,同时他也让他们天天开心,他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他;令他讨厌的是老师、考试、做作业,他的愿望是60分万岁,可经常连这个愿望也实现不了,他成了同学拥戴、家长和老师讨厌的角色。今天打了大队书记的宝贝儿子书便念到头了,想起从今往后要与这帮弟兄别离心里很不是味儿。虽心有所不愿,但父命难违。父亲说的也是事实,全家兄弟姐妹八个都靠父母抚养大的,现在除早就辍学的大哥二哥成家分出去过外,其余六张嘴还得靠父母养,负担确实不轻,全家人身上的衣服都有补丁,这种穷日子不知何日才是个头,姜水昌想辍了学也好,可出去挣钱,等以后自己挣了钱就有新衣服穿了,而且今后他彻底自由了,父亲的巴掌棍棒就鞭长莫及了,哈哈。这个想法让他的心得到了一些宽慰。

  可父亲供他选择的两个师傅却让他心里发毛,怀祥的父亲和姜水昌的爷爷是亲兄弟,怀祥叔人很好,他很愿意跟他,但打铜修锁的担子太重,六七十斤的压在肩上走街串户的哪吃得消?而跟二舅学做篾匠吧,轻巧是轻巧,可二舅的脾气粗暴,听说他那镶铜边的烟袋锅除了抽烟就是打人的,他的两个徒弟都被他打跑了,真惧怕自己做了二舅的徒弟后成了他随便敲的木鱼,避开了父亲又撞上了二舅,那不等于逃离了虎穴又落入了狼窝?

  “我跟怀祥叔。”姜水昌幽幽地说。“好!”父亲兴奋得用巴掌很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姜水昌的身子条件反射地颤了一下。姜水昌知道今天假如不答应父亲让他辍学学手艺的条件,恐怕这重重的一掌不是打在桌上而是他脸上了。他已记不清挨了父亲多少记巴掌和木棍,恐怕有成千上万次吧。万幸的是也有烟袋杆的父亲没像二舅那样拿它来敲他脑袋。好啦,从今往后,他终于走进了没有巴掌和棍棒的世界了。

  姜水昌要像鸟儿一样远走高飞了,母亲刘雪兰的心里一抽一抽的,她知道父子的决定已无法更改,但她还试图作最后的努力把四儿子水昌留下来继续读书,她说:“水昌才十四岁呀,别家这么大的孩子都在学校里,你就那么狠心撵他出去讨活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咋对得起他呀……”

  “我说妇人毕竟是妇人。你说打土匪危不危险?想当年我十四岁时就带着解放军去白石山区剿匪,我的兄弟才两个,我妈不像你像头母猪一口气生了八个,即使兄弟才两个我妈也不会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之类的话。要不是年龄小不允许,兴许我都当兵打仗去抗美援朝了呢,而且说不定现在我立了功当了军官在城里坐机关住楼房吃皇粮了呢。唉,丢了这么好的机会,现在只能窝在这穷地方过苦日子了。”反正吹牛不交税爱咋吹都行,姜培丰拿蔑视的目光瞟了妇人一眼,那意思分明是要是老子真立了功当了军官在城里坐机关住楼房吃皇粮,肯定不会要你这个像母猪一样只知道下崽的笨婆娘了。

  刘雪兰就是再笨也能咂出这味儿来,觉得这男子没良心,她也没好气地说:“一句一个下崽,骂得贼难听,难道我下崽不关你的事?哼,还立了功当了军官在城里坐机关住楼房吃皇粮,也不撒泡照照自己是啥模样!”

  姜水昌坚决站母亲一边,他小声地狠狠嘟哝了一句:“要真去当兵打仗抗美援朝,说不定早埋土里了。”

  “你这混小子在说啥?”姜培丰猛然声粗嗓大地吼道。姜水昌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赶紧搪塞道:“我是说,要是我真去跟怀祥叔到外面打铜修锁,恐怕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了。”姜培丰当然不相信四儿子说的是不关痛痒的话,认为是一句极不吉利的诅咒他的话,但因声音小一时吃不准究竟是一句怎么样的混账话,想到他马上要被自己赶出门,饶他一回。姜水昌逃命似的匆匆出了大门,水兵急忙跟出来拽住他的胳膊问道:“四哥,你咋能那样诅咒爸爸呢?幸亏爸没听清楚,不然你就惨了。我真替你捏把汗。”当时姜水兵离姜水昌最近听得很清楚,也许只他一人能听清楚,只要他不出卖四哥就平安无事了。

  姜水昌正一肚子气无处撒,他故意扯开喉咙大声地嚷嚷:“他听见就听见呗,看能把我怎么样。哼,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可以随便抽打的陀螺……恐怕今后他想打也没机会喽。”

  胆小的姜小兵使劲把姜水昌往前推,提醒道:“小点声,别让爸听见了。”“你胆子也太小了……不说这个了。我走啦。”

  “四哥,你去哪儿?”“找小强看电影去。”“我也要去。”

  “很远的,毛家仓,有七八里路呢。”“七八里算啥?二姑家江郎泉井远不远?四十多里呐,去年二姑盖房子上梁不是我和你跟妈一起去喝喜酒的吗?你还被狗咬了一口,四哥你忘了?听说今晚放《南征北战》,很好看的战斗片,四哥,我要跟你去嘛。”姜水兵使劲地摇着姜水昌的胳膊央求。姜水昌马上记起了去年确实和他跟母亲一起去过江郎,确实右腿被二姑邻居家的那条花狗咬了一口,至今留下一块图章一样的伤疤。他恨死了二姑邻居家的那条花狗,从去年被咬的那时起他都想着宰了它报仇,可一直都没机会去二姑家,所以这仇就被搁置下来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他想总有一天会亲手宰了它的。去年二弟水兵才九岁就能走四十多里了,七八里路确实不成问题,姜水昌仿佛电影里的排长似的很紧张地大手一挥说:“时间紧迫,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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