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长途跋涉后,我和一群胡女舞姬终于从拥挤不堪的马车里走了出来,大燕的都城――繁华的邺城,梦里的邺城,终于到了。
我们住进邺城最豪华的客栈,当身着薄裳轻纱、妖媚异常的我们含笑走进客栈时,整个邺城都轰动了。
五天时间,三十二个女伴都有了去处。只有我,依然在客栈里静候买主。
“爱丽珠儿,”胡商康世德满脸喜悦,“快点准备起来,相王府的人要看下你,你今天可要好好表现。”
康世德翻出压在箱底的金铃递我,又递给我一身轻薄的云纱舞衣,他一向舍得下本,尤其是在抬高我们身价方面,从来都是给我们最好的胭脂、最好的衣饰。
身上香云纱舞衣随影而动,如雪肌肤隐约可见,指间的金铃清脆作响,如梵音,又似魔音。三尺青丝倾泻而下,额上的黄金月牙红宝坠链落入眉心,红宝石颤颤巍巍,闪着妖异的光芒。一方金纱遮面,踏莲步,不沾尘,妖娆邪媚,宛如罗刹。
康世德既高兴又紧张,我是他最后一个未脱手的舞娘,好不容易遇见了主顾,还是大主顾,他心里不断地盘算着该要价多少。
“爱丽珠儿,”他最后一次叮嘱我,“这里和普通人家不同,你可千万要注意,不要得罪王爷。”
我嫣然一笑:“您只管放宽心收钱吧。”
马车沿着邺城宽宽的青石路一路小跑,我透过轿帘看着外面,这是五天来我第一次看外街,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好不热闹。我闭上眼,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听说胡女擅舞,你先跳给王爷看看。”管家带着我走到一个宽大的和室内,隔着一个半透的纱帘,隐约看到两个峨冠博带的男人坐在里面。
我微微低头,按胡人的礼节行了个礼,乐师隔帘而奏,我微笑着,踢掉脚上的软鞋,随着音乐款款摆动腰肢。
飞天,我跳得最好的一支舞。舒广袖,撒金铃,腰柔软似蛇,媚眼如丝。我是天神,又是人间的欲,人间的爱。
帘后的相王爷许久后方道:“胡女?”
低颔,从容行了中原的礼节:“禀王爷,奴婢并非胡女,乃是邺城人,只因家道凋敝,自幼被卖到敦煌,如今胡商又把我带回到这里。”
“听说你的胡名叫爱丽珠儿,有汉名吗?”相王爷的声音苍老而锐利。
“奴婢原有个汉名叫青漪。”水袖漫不经心一抖,身子半倾,越发腰如扶柳,眸光似水,漫向帘后,说不尽的妩媚。
“青漪,如此清雅的名字用在一个舞姬身上,真是有趣。”坐在一旁未曾开口的人说话了,声音很年轻。他坐在暗处,影影绰绰,只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
“青漪,你摘下面纱来。”相王爷令道。
我缓缓摘下脸上的面纱,半张脸上画着一朵曼珠沙华,红胜血,瓣如爪,怒放张扬,说不出的妖邪。
室内一片死寂,半晌那年轻男子问道:“你为何将半张脸画得看不清面目?”
别回面纱,我轻声回道:“王爷容禀,奴婢自幼面容被伤,故而在脸上描摹些花饰遮掩伤疤。”
“可惜了。”相爷叹道,“竟然是个毁容的女子,那康世德也真是可恶,还说是最好的舞姬,竟然欺骗于我。”
“未见得,虽然半边脸上尽是花饰,倒与平常见的女子大有不同,很是别致。依我看,这脸虽然只有半边,却美艳惊人,有些不同凡俗。那康世德倒有几分眼力,赏他百金,令他去吧。”那年轻的声音命令道。
我留在了相王府,成为相府家里几十个歌舞伎之一。相王府日日歌舞酒宴不断,而我始终未曾上到堂前,每日看着其他舞伎忙碌不停,倒乐得清闲。
每日只听得她们说,今日里来的是位高权重的老头,还是翩翩风度的青年才俊。每次有青年才俊到场,都跳得卖力些,希望能被哪位看中,让相王赏了去,也算是跳了龙门。
“为何不选那些位高权重的老头?至少家中金帛不少,过去了,衣食断是不会少。那青年才俊还不知道家财几何,过去了,未必会少受苦。”我笑着问紫眉。
她瞥了我一眼,对着铜镜继续贴花钿:“你呀,那些老头家中哪个不是姬妾成群,过去了,不过图一时新鲜,将来少不得受苦。要是那老头身体不济,早早地过去了,那就更惨了,家中主母还得把我们这等下人卖出去。倒不如找个少贫的才俊,即使家中潦倒些,到底是还能守一辈子。”
女人到底还是惦念着嫁个良人,相伴一生。
“爱丽珠儿,今夜你献舞,好生准备去。”大管家不期然出现,我低头唱喏。
大管家走后,紫眉对我深深一拜:“珠儿,倘若他日你飞黄腾达,一定不要忘记我们这里的姐妹。”我扶起她笑道:“何出此言,这还是妹妹第一次献舞,前途未卜。说不准会犯了什么规矩,直接撵了出去。”
紫眉握着我的手,淡淡一笑:“妹妹品貌与我们此间姐妹大有不同,且不说别的,那日,王爷和公子少卿居然亲自去看你,又一直不让你给大臣们献舞,可见王爷肯定对你别有所图。今日来客必是显贵,你肯定是要跃上龙门了。”
我讶异紫眉的深沉,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深思。她继而一笑:“我在这府里待得久了,见的事多了,多少知道些王爷的心思。”“公子少卿是谁?”我想起了那天那个青年男子。“他是当今皇后的胞弟,年少有英才。”她突然有些羞怯。我看着窗外那株开得茂盛的桃花,轻轻地笑了,相府的春天到了。
洗净脸上繁复的花饰,只点两笔粉色,遮住两处伤痕,将长长乌发用粉色缎带松松扎起,身裹素白的舞衣,我迈向王府宴客的大厅。
坐在堂上的客人只有两位,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坐在上席,不怒自威。坐她下首的,是个锦衣公子,正端着茶,见我进来,抬头相望。
他生得好样貌,正是世人常说的翩翩公子,嘴角微微上扬,眼里闪过惊异,口里说道:“姐姐,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舞姬青漪。”
原来是他。他身边那个必然就是当今的皇后,想不到我来邺城的第二支舞竟然是跳给皇后看的。
腰一软,眼波掠过少卿,浮起一丝笑意。洞箫响起,如泣如诉。抬云手,折柳腰,娇躯翩转。翘袖折腰舞,昔年汉朝戚夫人最擅长的舞。
望君归来,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身软影斜,跳得幽怨,蹙眉,轻吟,低唱,不胜娇怯,脸颊上两笔粉红,透过轻盈的白衣,仿佛清雅的莲花在水面浮动。
舞毕,皇后不说话,只上下打量我,目光闪烁,似要将我看透,许久后对相王爷点点头,便匆忙离去。相王很高兴,对我说:“今日表现不错,下去吧。”我低头唱喏,退出前,目光拂过依然端着茶盏的公子少卿,他坐在桌前,出神地望着我,面色冷峻。
过了几日,一顶软轿把我送进宫里,从此我就有了个新的身份:教坊教习,负责在宫里教舞女们舞蹈。
皇后命我们在端阳节的宴会上献舞。消息传来,教坊一石激起千层浪,习舞都不专心了,舞女们纷纷托人在宫外购置胭脂水粉、珠钗翠玉、香囊头油,请绣坊的人帮着在舞衣袖口领口绣上别致的花饰,更有舞女奇思妙想在衣服上绣上自己的名字,希望被人一眼记得,拔得头筹。
我随她们折腾,只要不违宫规,何不让她们做场梦,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只是缺机会。从妃嫔到宫女歌舞乐伎,甚至绣坊里的绣女,都做着同样的梦。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端阳节转眼到了,今年皇帝要与群臣共度端阳,设宴流云殿。
我对着铜镜细细描摹,画眉入浅无,点唇若朱,脸颊上画着彩蝶,翠绿盈蓝,几欲翩飞。娇艳的白莲开在胸口,抹上细细的珍珠粉,晶莹的花开得剔透。
素银的簪子松松挽个云螺髻,剪翠羽斜插发髻之上,大红的舞衣裹在身上,束纤腰,手戴金铃。将鲜红的凤仙花捣烂,细细涂在脚趾上。今夜是我的舞台。
夜幕低垂,皓月当空,金黄的宫灯点亮了偌大的流云殿,皇帝和皇后率领众妃嫔美人面南而坐,两边坐满了群臣。
鲜热的粽子香味混合着艾草奇异的香,甜腻的绿豆糕堆得高高的,浓烈的雄黄酒端上桌,珍馐美味堆满了桌子上的每个角落。
酒酣耳热之际,皇后道:“此番萧将军胜利凯旋,又逢端阳佳节,何不让教坊歌舞伎上来献舞庆祝一下。”皇帝点点头,宦官拉长调子喊道:“传歌舞……”
舞女们鱼贯而入,一曲盛世繁华,歌颂帝王贤德,四海升平。皇帝龙颜大悦,连喊数声“赏”。
齐声谢恩,刚准备退出,突然听到皇后道:“青漪,你留下来,再舞一曲。”
我低头唱喏,示意乐师,踢掉了鞋子,脱掉宽大的舞衣,只着贴身薄纱袖衣,两个水袖舞得花团一般,腾挪跌宕,似穿花蝴蝶,又似出水袅袅娉婷的莲花,脚步轻盈如流云浮水般,眼波流转,尽是风情。一个急转身,头上的银簪子飞了出去,满头的黑发飞了起来,如黑云墨雨,落了下来。
心思陡转,赶紧看那簪子的去处,端端地落在少卿的桌前,侧身在他桌前,弯腰衔起银簪子,扭过身来,徐徐仰面坐起,不期然遇见少卿的目光,如火如水,我看见了无限的欲望被克制,又有无限的哀痛。
突然有一丝慌乱,簪子又落到脚下,不好再借着舞去取簪子,只好让头发与身体一起舞蹈,淡淡的桂花香在发起发落间散落在整个流云殿。
音乐渐渐有些迷乱,散发起暧昧的味道,琴音若有若无,撩拨起人心底最深的欲望,手里的金铃叮叮作响,像无数的小手滑过皮肤,腰更柔软,软若无骨的身躯掩隐在飞舞的云袖之间。我听见有人喃喃低语:“妖孽,妖孽。”
琴音戛然而止,令所有人心头一凛,恍若大梦初醒。
我挑起舞衣披在身上,低头跪拜。良久,只听见高高在上的玉阶之上那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你叫青漪?”我屏住呼吸,让自己平静,小心谨慎地答道:“回禀陛下,奴婢青漪。”皇后在一旁笑道:“陛下,臣妾说得不错吧,青漪,你起身回话。”“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又充满威仪。我缓缓抬头,我无数次梦见的男人,大燕皇帝――慕容白,近在咫尺,高高在上,光华笼罩,只觉得目前金色流淌,帝王的颜色。
那声音若从云端传来,“听说你在胡地长大,宫里的规矩倒不错。”
“都是宫里嬷嬷教得好。”我挪开眼看着他身后的龙纹宝座,不敢直视,心底不停呼啸:杀了他,杀了他――潜伏在心底的怪兽,剑拔弩张奔腾而出,几欲将我吞没。身体微微发抖,因控制这心魔而抖。
“朕觉得你似一个故人。”他拈起一块绿豆糕,在手中随意揉捻。
我心头一凛,仿佛自己就是那块糕点,只要他轻轻一捻,便化作了飞灰。
他看似漫不经心,眼神却无比锐利,像刀一样将我一层层剥开。
徐徐转头,微托香腮,轻斜脸颊,单让那张画着蝴蝶的脸对着他:“奴婢出身贫寒,自幼被卖到了胡地,此次还是第一遭回到中原。”
“你的脸为何画成这样?”他果然被我的脸吸引了。“奴婢年幼破相,画几笔花饰掩饰。”我眼波顾盼,嘴角轻扬。
他放下手中的绿豆糕,取丝帛擦手:“你以后不用在教坊教习了,封美人,留在倚月阁好好跳舞吧。”他将丝帛随手丢在一旁:“朕累了,今天的夜宴就到此吧。诸位跪安吧。”
不再提我,仿佛刚才册封的事情,只是一阵清烟,散了。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我低头谢恩,抬头的瞬间,我瞥见少卿,他紧紧捏着拳头,指节发白。
倚月阁。
因其观月赏荷最好而得名,夏日里阁内湖面莲叶田田,荷香阵阵,偶有蛙鸣,颇有几分情趣。前朝公主最爱这里,夏日里一半都住在此地,题名为倚月。
到了本朝,此地成了荒凉的地方,谁都不喜欢这里的孤清。
我去时,只有两个小丫头泼水打扫。屋内尽是旧摆设,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偏厅设有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方旧石砚,许多书简高高堆起――都是前朝公主的旧物。
轻轻推开侧窗,灰尘簌簌落下,外面就是荷塘,虽然无人打理,湖上荷花却开得热闹,少了几分妩媚,多了点野性,微风吹来,有淡淡荷香。
放眼望去,湖边的柳树下依稀站着一个人影,我急忙转过身去,做出不耐烦的样子,用力摔打窗户,走进屋内,令两名宦官速速打扫。
屋内的丝绵尽换新品,我带来的梳妆用具也摆放整齐,当中的檀香桌上空空荡荡,我走了过去,上面还刻着一个名字:端平。
我轻轻抚摩那个字,刻得很干净。突然听见宦官尖细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一阵慌乱的叩拜,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殿心,这位后宫里的最高统治者向我伸出了手:“妹妹请起。”
她穿着明黄的常服,没有戴后冠,仅在鬓里插了五凤衔珠的钗,显得既亲切又威严,向世人昭告她后宫之主的地位。她姿色平平,只因她的父亲淮阳王对当今圣上有辅佐大功,才得以入主深宫,成为这后宫的主人。
她今天很高兴,四下打量房屋,坐在檀香木桌旁:“姐姐今日来得仓促,没带什么礼物,想着你刚来这里,没什么衣服,让绣坊给你做了几身衣裳,还有这几盒胭脂,是前些日子皇上赏的,姐姐不大用这些,不如给你,倒有些用处。”
“谢娘娘赏赐。”我接过赏赐。
她又笑道:“妹妹不比其他人,没个娘家人依靠,都是这后宫的姐妹,本宫理应照应。”
“臣妾能有今日全靠娘娘提携,以后也要仰仗着娘娘。”
她很满意,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只有两个宫女?这怎么够,梅雪,你留下来吧。”到底还是不放心。
不能推脱,只能再次谢恩。她满意地站起身来:“本宫先告辞了,明日早晨再叙。”
她走得轻松,把难题留给了我,我看着眼前这个对我低眉浅笑的梅雪,心里警惕起来。她吩咐两个小宫女继续打扫,走到我面前行了个礼:“美人,奴婢这里有礼。”
“岂敢,我初来乍到,宫里规矩都不知道,还承您多照应。”我扶起她,细细看来,她倒是个美人儿。
“美人不必多虑,娘娘留我在此,虽然是有监视之意,但是对美人也是保护。”她倒把话挑明了,“后宫凶险,美人初来,少不得有些明枪暗箭,奴婢替您防着,又有皇后娘娘为您撑腰,到底还是要安全些。”
好个聪明的宫女。我随手拈起皇后赏赐的胭脂,她顿了顿说:“以后无论谁送来的东西,还是奴婢先替您看看好。”
我轻嗅那胭脂的味道,果然是贡品,不同凡俗:“就如你说,如今皇后娘娘还用得上我,她不会害我的。”
梅雪到底是宫内长大的,既恭谦又聪慧,事情安排得妥帖。她不再拿出皇后身边人的样子,恭敬地给我奉茶送水,梳妆打扮。她用梳子抹上桂花油,一点点盘起我的长发,末了插上一支金步摇。我把玩着手里的玉梳,问她:“你要向皇后娘娘怎么汇报?”
她的手停了一下,接着整理:“自然是要如实汇报。”
“哦?那你不怕我?”
“怕,可是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奴婢不说,自然有人说。这宫里没有秘密,你看那边湖下扫地的宦官,一直在那看着我们呢。”她帮理好了头发,又替我整理衣裙,“今天是您第一天晨省,规矩可千万不能错。”她又把规矩讲了一遍,我没听,接着问道:“皇后娘娘接我入宫是为了谁?”
“皇后娘娘虽然入主中宫多年,但是没有子嗣,杨美人进宫后,得皇上专宠,前些日子生下了一个皇子,封为德妃。”
“皇后此前也找了不少人吧?”
“是的,不过没有一个合皇上的心意。”她倒诚实,想必我是皇后最满意的人选了,没有靠山,却能引起皇上的注意,而且只能倚仗她的保护。
“后宫风云莫测,皇上之所爱,就是众人之所恨,请务必小心。”她扶着我走出倚月阁,向中宫走去。
每日晨省是宫里的规矩,皇上入主朝廷前,生母就已经仙去,后宫之中,最高就属皇后娘娘。每日早晨有品级的妃嫔都要去皇后那里问安。皇后也借此看看又有什么新的动静。
我去的时候,已经坐满一片,两边珠翠华服,煞是好看,都在等皇后娘娘。虽然静悄悄一片,几位妃嫔已经用眼神交流起来,暗流涌动。
我拣了个小席坐在角落里暗暗打量,坐在最上边的几位应该是淑妃、德妃,接下来的是昭仪、昭容,坐我旁边的是婕妤。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那个满脸倨傲、面容姣好的就是德妃,她鄙夷地上下打量着我,毫不避讳。
“皇后娘娘驾到……”皇后威仪万方地从珠帘后面走了出来。“近来宫中不太平,我知道有些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要以为今天你们得了宠,就升了天,皇上不过是图个新鲜,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她意味深长的一席话,引得众人眼光全溜向了我这里,新册封的鄢美人。
德妃神气有些不屑,她盯着我脸上的花饰,轻蔑地笑了。
“好了,散了吧,各自都回去想想吧。”皇后厌倦地摆了摆手。
各自怀着心思散了,我走在后面,远远听见德妃的声音:“不过是个小小舞女,还毁了容,这样的女子要多少没有,还指望她能翻出什么花来。我看啊,某些人又要失望了。”
“娘娘您自是不同,又有龙子,我们自然不敢与您并论。”李昭仪有些巴结。
“各位都是名门望族,出身显赫,皇上难道会爱贱嫌贵吗?皇后娘娘说得对,皇上不过图个新鲜罢了。若真是格外爱惜,怎么舍得让她住在那么破旧的地方?”她瞥了我一眼,“回宫。”
梅雪紧紧抓住我,我拍拍她的手:“你抓疼我了。”她松了手:“奴婢失礼了。”
“你不必紧张,”我看着那群窃窃私语的女人,“我不会动怒的。”
何必理会这些失意的女人。
扯去满头珠翠,洗去厚厚铅华,厚重的朝服丢到一边。只一根发带束了头发,换袭冰绡蚕丝裙,倚坐在临湖的回廊上,手握一卷书,单等皇上驾临。
梅雪给我端来一盏茶:“美人,刚才宦官通传过了,皇上一会就到,您请梳妆”。
“不必,”我把书丢到一边,“都说我是不懂规矩的粗人,那我就粗野到底。”
梅雪刚想劝我,远远听到宦官尖细的嗓子:“皇上驾到――”
我应声望去,慕容白站在阁内,凝神细望我,眼神如刀,扑杀过来,躲避不及,只觉得全身都疼。
梅雪叩拜在地,轻轻拉扯我的衣角,让我跪下。
我没有跪下,微微侧目之际,他已经拂袖离去。
梅雪惊皇无措,她万万没想到慕容白会拂袖而走。“美人,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会走?”
“还不是你说的,没有打扮,皇上不喜欢。”
窗外的荷花开得正香,浓浓的花香蒸腾熏天。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莫非他没有忘记?
一连几日,宫里已经传遍了我的笑话。皇后很失望,不再打发人来我这里,每日晨省时,幸灾乐祸的妃嫔笑得更欢,毫无忌讳,德妃笑得尤其开怀。
梅雪很着急,每日都在四处打探皇上的消息,想为我谋个机会。
“梅雪,你放心,他日我真进了冷宫,也不会让你跟我受累,到时候你还回皇后娘娘那里。”我仔细在脸上画上莲花。
“美人,奴婢既然跟了你,自然是一心一意。”梅雪道:“主子们荣耀,我们做奴婢的,也自然跟着沾光,若是失了意,我们也应当同荣辱。”
我放下手里的笔,戴上翠玉耳环:“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梅雪边帮我梳头,边对我道:“奴婢听说,皇上近日经常派个小宦官打探您的消息。”
“消息准确吗?”
“十分准确,奴婢还听说,皇上最近时常在午后经过映月湖。”
我沉吟道:“你去取我的莲花裙来。”
浓密的长发梳成莲花冠,金翠妆饰,束戴于顶髻上,戴一朵新采的荷花,不施粉黛,穿上莲花裙。这条裙子很特别,像荷花一样,层层错落相互交叠,旋转起来会特别好看,人如花蕊,别有风情。
我令梅雪打探皇上几时路过映月湖,到了即刻禀报我。
少顷,梅雪奔回来,急急说道:“快到了,快到了。”
我缓步走到阁后的水榭,那个小小平台伸入湖心,四边无遮挡,是观景的好地方。
我站在当中,轻歌曼舞。我唱汉宫里那首闻名天下的《长门赋》,字字清晰,歌声随着水纹慢慢传出,别有韵味。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远远瞥见在湖边缓步而行的慕容白,飞速地转了个旋,莲花裙绽成一朵花,舞姿翩跹,素手妖妖娆娆如莲绽放。
他果然走到近前,远远看着我,待我舞毕,他道:“好,好舞技。”
我拜下身来:“臣妾午后无趣,所以跳舞打发时光,想不到惊扰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午后无趣,”他近前一步,“《长门赋》。想不到,你歌唱得也这么好。”
“谢皇上夸奖,臣妾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听别人唱过,今日想起,觉得很符合臣妾的心情。”我低下头。
“哦?你不知道这个曲子,宫里禁唱吗?”他虽然在笑,眼神里却依然满是怀疑。
我慌忙道:“臣妾新到宫中,不知宫中规矩,望请陛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他抬起我的脸,声音滑过我的耳,“你真的那么想朕吗?”
“这后宫里面的女人,哪个不天天想皇上?哪个不天天盼着皇上?哪个不挖空心思希望得到皇上的垂青?”我笑得妩媚,一如后宫女子该有的笑容。
他松开手,只望着我未伤的脸颊出神。
湖面上荷花荡漾,热气裹挟着荷香,包裹着小小的倚月阁。
一连三日,慕容白每天下朝后,都到倚月阁来,用膳及批阅奏折皆在这里。他每日只看我歌舞,从不靠近,亦不肯让我近身,似乎我身旁有着无形的阻力,甚至不肯与我多说话,时常让我穿着冰绡蚕衣裙,坐在水榭里。
而他坐在暗处,看着水榭边的我,一言不发,如中了魔障一般。
每到夜烛深秉时他就离开,匆忙离去,似躲避鬼魅般急切。
后宫关于我的传言沸沸扬扬,皇上的心思谁也摸不透。
这日晨省后,皇后留下我,细细问我那日为何皇上第一次去倚月阁拂袖而去,这几日皇上在我那里做什么,吃些什么,又问我为何皇上始终不肯临幸我。
我满脸无辜,诚惶诚恐:“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天威难测,皇上每日能来看臣妾跳舞,已是天大福分,哪里还有妄想?”
皇后一脸不悦:“这么好的机会被你碰到了,你就不会抓住吗?这后宫里的女人,只要能有一次机会,就会拼命抓牢。现在皇上对你有兴趣,你要多用心,否则皇上走后,你就后悔去吧。本宫这里有些龙涎香,回去让梅雪点上。记住,后宫的女人一生荣辱都与皇上有关。”
走出中宫,却看见少卿自远处走来,深深纳福:“鄢美人。”
我还以万福:“公子万福。”他官阶虽然不高,却有着国舅的身份,加上又是淮阳王的独子,在朝中地位远远超过一般大臣。
“美人一向可好?”
“谢公子挂怀,妾身一切都好。”我浅浅一笑。
他望着我,面色沉郁,似有许多话讲,最后只轻轻说:“那就好。”若有千钧,又似无声的叹息。
“妾身感谢公子提携,方有今日。”我盈盈拜下。
“不必谢我。”他想伸手扶我,又觉得不妥,讪讪地收回手。
“皇后娘娘该等急了,妾身先行告退,他日若有机会,再为公子献舞一曲。”微微侧身,让到一旁。
他退后一步,哑声道:“如此,我先行一步。”
我看着他纷乱的脚步,轻笑,身子向旁边的花丛扑去:“好大一只蝴蝶呀。”
纤腰微转,手如兰花,云袖飞转,如花中仙子,翩跹而动,一只玉色的蝴蝶从我怀里袅袅飞出。定了身,只微一瞥,少卿还定在原来的位置,回身望着我。
“美人,小心摔倒了。”梅雪忙扶住我。
“不必担心,我粗野惯了。刚才那只蝴蝶真大啊,可惜没抓到。”轻抚袖裳,笑容灿烂。
“不好好在倚月阁待着,跑来这里扑蝴蝶。”慕容白不知何时过来的。
“回皇上的话,今天晨省皇后多留我坐了会,这会才刚出来,刚好看见这只蝴蝶。”
“这么喜欢蝴蝶?像个孩子一般。改天让他们给你抓一些来就是了。”他伸手拈去我衣袖上的叶子,瞬间有种错觉,仿佛这里站的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倒似一个兄长。
“谢陛下,不必了,不过是闲时玩闹罢了。”我垂下头,收敛心神,瞥见远处的少卿,他掩映在花丛后,低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慕容白牵起我的手:“走,我们回去,朕有些好东西给你。”
他突然变得好温柔,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我们只是一对深爱的平民夫妻,与这深宫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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