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的时候,刘明成记得很清楚,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正繁。那一年,刘明成刚刚六岁,正是记事的年龄,以前的事情都是模糊的,唯有这件事像刻刀一样刻在了心底,以致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情景画面还是那样执着的清晰。
刘明成的村子叫鲸鱼沟村,坐落在西州市东边的白鹿塬下。白鹿塬是一个大概念,横亘在天水河川道东边的土塬,当地人都称作白鹿塬,其实白鹿塬被沟道分割成了好几个自然的土塬,各村各乡都叫着不同的名字,刘明成这个村子这一块,人们都叫做八里坡,就是从塬下的鲸鱼沟村走到塬上的塬畔村,刚好八里路。从鲸鱼沟村往西,走过两三里的官路,穿过油菜或麦地弯弯曲曲的田垄,就到了从南山天子峪蜿蜒而出,一路欢快地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天水河。
鲸鱼沟是白鹿塬上著名的一条沟道,从蓝田县境内曲折绵延过来几十里,沟道忽而宽阔忽而逼仄,杂树乱生,天然形成一连串几个葫芦状的湖泊,人们修堰筑坝建成水库,周边几个村子的庄稼灌溉都靠鲸鱼沟水库。鲸鱼沟村就在沟口,最大的一级水库的大坝外面,离天水河还挺远,中间还隔了王家庄,河边还有一个李家湾。刘明成的舅舅就在李家湾,村子临着天水河,河对面就是很有名的杜陵塬,沿河是连片的水稻田,整齐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水面映照着蓝天白云,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风景。
刘明成被尿憋醒来,跑到烂窑洞那边用包谷杆围起来的茅厕尿尿,回到北边窑洞时,才发现爷爷的遗体就停在窑洞门口的门板上,他悄悄揭开蒙在爷爷脸上的黄表纸,爷爷的脸色蜡黄,干涸而深陷的眼睛紧闭着,嘴巴半张着,露着所剩无几的几颗黄黑色的牙齿。奶奶看见了,急急地拐着小脚过来,怒蹙着脸,哼喝着他,刘明成就慌慌地放下手,心里不明白爷爷昨天晚上还躺在地铺上还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会儿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爸爸头上缠着白色的孝布,给来帮忙和吊孝的人发着纸烟,脸上满是殇痛的表情。妈妈还在另一个窑洞里,弟弟还不满岁,正在奶着孩子,只有等弟弟睡着了,才得空出来帮着招呼人。
院子敞荒荒地,连院墙都没有,只是围着院子扎了一圈半人高的篱笆,临路边有一个栅栏门,本来有一条黑狗常年卧在门边,看见生人就恶狠狠地连扑带叫,现在也被关到旁边的烂窑洞里去了,隔着门板发出狺狺的叫声。
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但是还没有刷黑漆,就放在院子侧面的杏树底下,两个油漆匠,年轻的在胡乱地刷着漆,另一个年龄大的在细细描着上面的寿纹。昨夜下了一场雨,风一吹,杏花就不停地落到棺木上,那个年轻的漆匠就气哼哼地抬起脚蹬了一下杏树,雨水带着杏花纷纷落下,淋了年龄大的漆匠一身,这俩漆匠好像是父子俩,老的张口就骂:“狗日的,弄了我一身!”
那边奶奶喊着:“成成,看你妈给娃喂好奶了没有?”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早上还很泥泞的地,已经被踩得光溜溜了,爸爸和石淳伯伯在商量着丧事咋办。石淳伯伯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念过私塾,谁家的红白喜事都是他在操持。石淳伯伯瘦高的个子,稍微有些驼背,努力挺拔着站在院子中间,一手扶着式样老旧的石头镜,从镜片底下乜斜着旁边的人,念念有词地指挥着命令着,谁稍有拧刺,他就把眼一瞪,胡子一撅,那人立马就赶紧应承着跑开去了。
妈妈拿了一截白布,缠箍在刘明成的头上,刘明成觉得难受别扭,扯了下来,妈妈瞪了他一眼:“不懂事,这是给你爷爷戴孝呢!”
中午的时候,康牛叔在栅栏门口挑着一挂鞭炮,石淳伯伯拿火柴点燃了,“噼噼啪啪”地响,刘明成捂着耳朵,弟弟吓得哭了起来,刘明成想抱起弟弟,却抱不动,连同自己从炕上摔了下来。
弟弟哭得快没了气息,妈妈大声训斥着刘明成,刘明成捂着摔疼的脑袋,心里却在想着爷爷,那个整天躺在地铺上呻吟声唤的爷爷,昨天还拉着他的手的爷爷,真的就永远见不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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