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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最初我们甚至连鬼都相信,却不会相信她有什么儿子。所以提起儿子时,她说得极认真,但我们从来不曾相信过,只当她像平常摆鬼的故事一样。

  她摆的僵丝鬼、高脚鬼、赤红发鬼、长舌鬼往往叫我们听得头皮发麻,浑身打颤。于是,我们一群仔子便紧紧挤在她肩边,然后就感到她身上散发的汗臭和哈人的鸦片余味。

  月亮从赵家大院的屋顶爬上来,又悄然无声地从西山坡荒萆丛中滑落下去。

  小街那头不时传来一两声叫卖葵花籽的吆喝,差三还有哪家爹娘呼唤细伢子的声音。

  每晚摆完故事,她总是不会忘记叮嘱这句话:“完了,今天就摆到这里。记着,我伢子来找我,你们就领他来,他是两岁时被鬼抢去的,小名叫丑乃。”

  其时她本来眼睛浑浊的眼睛便亮了一下,那刻间,倒真有一个胖嘟嘟的细伢子深藏在瞬息即逝的亮光里。

  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和街上的小伙伴们仍然不会对她的丑仍发生兴趣。我们只愿意听她摆鬼。她有许许多多关于鬼的故事,听起来玄乎极了。很怕,再怕也想听。为此,常常被弄得毛骨悚然。怕走黑路,半夜里尿急了也不敢起来小便。心里总是想着不知哪儿躲着个僵尸鬼、赤发鬼,那家伙青面獠牙、披头散发,长长的头发从血盆大口伸出来……至于丑乃,那绝对是没有的。连大人们都说,她早些年疯疯颠颠四找细伢子,约莫是旧病又复发了。

  她姓汪,名字却不曾有人知道。据说她年轻时流落到县城,沿街乞讨。逢人就问谁见过她的细伢子。一个堂客们无家可归,半疯不痴地在街头行乞,委实叫人可怜。当时适逢赵家客栈正缺杂工,主人赵老板见她年轻尚有些力气,便包她饭吃,留她住宿,让他在客栈当帮工,专事洗补一类杂活。据说她也曾有一个名字,却早早被人所遗忘了。好在职业也可以用来当名字,就像县城里的沈木匠、谭屠户等等一样。她到了赵家客栈,赵家的人就叫她汪洗婆。于是,这条小街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幼,也一概称呼她为汪洗婆了。

  客栈有许多被褥、床单、衣物一类东西是经常要洗的。汪洗婆就是担负着客栈乃至赵家所有衣物的清洗事务。汪洗婆自己穿的衣裳常常很邋遢。那件终年穿在身上的土蓝粗布衣结满补钉,补钉上面且还留着泛白的汗斑。但她帮别人洗的衣服却格外的干净。脏衣服抱出来,她先用凉水将衣物一件件打湿、拧干,再放进温水桶里浸泡。待衣物浸了水,又拧干,然后取出一件铺平在一块大青石板上抹肥皂。

  那时的肥皂称作洋碱。汪洗婆抹完了才开始搓揉,直搓得泡沫飞溅。搓够了,便又重新将衣物铺展开来,用粽刷在上面一块一块反复刷,刷到袖口、领口一带易脏的地方,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摆过来翻过去,活像收藏家们在玩弄一件罕世的珍品。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深深地佝着腰,脸近乎贴在那块大青石板上。如此认真的洗刷,你简直无法想象衣物上还会有任何污迹能从她眼皮底下溜过。我猜想汪洗婆常年佝偻的背,大约就是在这块青石板旁边形成的。衣物刷洗过后,汪洗婆就用两个木桶挑到镇湘码头涟水河里去清。她不肯在岸边,常常涉足到河水最清亮的地方,把衣物放在大鹅卵石上使劲搓揉,用棒槌猛击,然后放到清水里反复涤荡。直到从衣物上拧出来的水与河水一般清亮了,她才罢休。

  那个年代的县城,不像当今到处有干洗店,你不想洗衣服,随处找一家就是了。由于汪洗婆在县城是出了名的洗衣好手。所以,常常将衣裳、被褥送来让她洗的人家之多,那就可想而知了。

  正因为如此,汪洗婆对工钱并不很在乎。她帮人家洗好了,还要叠得整整齐齐送上门去。那人家若付钱,不论多少,她总是笑笑的揣上便走。如若那户人家顺便让她抽几口大烟,不收工钱,她也就十分满意了。

  汪洗婆是很喜好抽鸦片烟的。

  她住的地方在赵家后院柴草棚的小楼上。那小楼像个山洞,除了门,到处封得严严实实;楼顶上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床是地铺,铺在楼板上。床上仅有些破旧的床单和一块开花打杂的烂棉絮。靠床头的旧木箱上总是放着一盏绣迹斑斑的铁皮灯和一支发黄的鸦片烟枪。我偶尔光顾小楼,那纯粹是为了看稀奇。记得我第一次爬上楼梯,将头伸向门缝,那情景使我大吃一惊,我看见汪洗婆绻缩在床头,手上握着烟枪。床边木箱上的油灯亮着,昏沉沉地像一点鬼火。汪洗婆喃喃地念上一句:“丑乃啊!我的崽呀,你在哪里……”念罢,就把嘴伸向烟枪狠狠地吸一口鸦片。顿时,烟雾扩散开去,弥漫了那小小的空间。如此反复几次,她才昏昏睡去,鼻息里发出微弱的呻吟。

  听大人们说,汪洗婆帮人家洗衣服所得的钱,几乎都用来买鸦片烟抽了。

  赵家后院那块大青石是汪洗婆的洗衣板。据说这块青石还是光绪年间赵家祖上从老远的乡下运来的。光是运费,就花了不少金银。由于在搬运途中不慎弄损了一只角,于是再不能用作名留千古的圣物,搁置在后院几十年。后来,赵家让人用石头加高摆平,给汪洗婆当了洗衣板。汪洗婆十几年如一日的在那上面搓呀刷呀,石板倒越来越光亮了,而汪洗婆的脸和手脚却一年比一年粗糙,粗糙得像一块没打磨过的毛石。

  除了念念不忘的细伢子丑乃和鸦片烟外,汪洗婆最疼爱的东西就数这块石板了。无论什么时候,她从不准我们爬到石板上去玩,更不准我们用石头木棒在上面敲打。

  “这是我的碑。”她说,穷苦人死了是立不起碑的,特别是像她这样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死后能有一副三合板下土就算十分幸运了,哪还敢指望有一块碑。但她却很想死后能有一块碑。据说她还为此曾告求过赵老板,死后别的什么都不要,就要这块终年在上面洗衣裳的石板做一块碑。赵老板也曾慷慨允诺,说等汪洗婆死后就把这块青石板给她。

  “汪洗婆,你不等丑乃啦?你若死了,你的崽丑乃往后哪里找你呀?”我们有时候装得很认真地问他。其时,我们不过是为了取乐。

  汪洗婆反倒显得很认真:“我死后要是丑乃来了,你们就领他到我坟上来,我有碑。”

  “你又没得名字,碑上写哪样?”

  “我有名字,我有名字,名叫汪八妹……”

  汪八,王八?这名字好难听。于是,我们终于知道:汪洗婆是有名字的,只是从来不曾有人这样称呼她罢了。

  “你男人呢,你干吗不去找他?”有一次,田二狗突然冒失地问汪洗婆。

  我第一次看见汪洗婆发怒了。她的脸色顿时发青,猛地朝田二狗脸上打了一掌。

  那晚的故事没摆成。汪洗婆要上她的小楼去了,我们不欢而散。

  汪洗婆除了摆鬼,还会摆不少民间故事,譬如《七妹与蛇郎》啦、《老虎招亲》啦,但是总的说来,还是没有鬼的故事富有刺激性。因为汪洗婆摆的鬼常常把我们的心悬得高高的,绷得紧紧的,听起来有滋有味,精彩极了。

  一个初冬的晚上,我记得那晚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地间像裹着的一块黑布。这时,我们一群细伢子坐在赵家门口的石台阶上,缠着她给我们摆鬼的故事。

  “我给你们摆丑乃……”

  “不听不听,我们要你摆鬼……”

  “丑乃就是被鬼抢去的,你们听我摆。”

  这是一个真正的鬼的故事,恐怖极了。那时我们一个个听得浑身抖起鸡皮疙瘩。直到许久,我还记得这个故事的经过。现在,我把它复述出来,当然远不如汪洗婆摆的精彩:

  汪洗婆家住在老远的乡下,她与丑乃母子俩相衣为命过日子。丑乃是她的命根,从生下来她就没有离开过那孩子一步。当丑乃快满两岁这年的冬天,一个冷浸浸、风嗖嗖的夜晚,天上飘着稀稀疏疏的雨雪。她母子俩早早就睡了。睡到半夜,突然间茅屋外响起几声凄厉的嚎叫。汪洗婆惊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窗外晃动着一道蓝光,门嗄吱嗄吱地响了几下,慢慢地开了。汪洗婆刚要爬起来看个究竟,一个瘦长瘦长的影子突然闪进屋来。那影子披着乱蓬蓬的红头发,戴一顶高高的白帽子,脸也白得像蜡烛,从嘴巴里伸出一条长舌头,张开两支血淋淋的手向汪洗婆扑来。汪洗婆没来得起身就被吓得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第二天天亮她苏醒来时,已经不见床上的丑乃。

  后来,村里乡亲们告诉她:说她儿子是被无常鬼抢去喝血了。但她不相信,他要去找鬼,找鬼还回她的细伢子。

  无怪汪洗婆老爱摆鬼,原来她是亲眼看见过鬼的。当时我想。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爹。爹说:“没有的事,别听那疯女人胡扯。”

  我爹在县城东山高等学堂教国文。那个时代,那里还是算很开明的。当年,少年毛泽东离开韶山冲求学的第一站,就是这个地方。后来成为人民解放军大将的陈赓、谭政也曾经在这里求学。所以,这所学堂在我国近现代史上有着其重要的地位。所以,我爹能在这么一所学堂任教,我想他应该也是很开明的。

  爹说,凡妖魔鬼怪都是人编来自己吓自己的。说罢,还摇头恍脑地读了汉朝哲学家王充《论死》一文中关于鬼的一段:“……人,物也;物,也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为鬼?”

  于是,我便推翻了原先的想法。世间既然没有鬼,汪洗婆说她细伢子被鬼抢走的事也就纯属子虚乌有了。

  但是,汪洗婆找她细伢子的心始终没有变。

  赵家客栈常常不乏南来北往的旅客。每每来了客人,汪洗婆总要去找人家问这问那,问了半天无非是问晓不晓得有个叫丑乃的孩子在哪里。客人们自然不明白她说什么,愕然。我们在一旁便笑,客人也笑,以为遇见了疯子。

  我十八岁时考上省城的长沙师范学校。我离家所带的衣物被褥都是母亲交给汪洗婆洗的。临走前我去取衣物,顺便带了些钱去酬谢。汪洗婆把一大堆摞迭得平平展展的衣裳交给了我,那铜板她却不肯收,硬要塞回我的荷包里。我转身要出门,汪洗婆却拉住我,好象要说什么。

  “汪洗婆……”我看这位孤苦的老人,心里突然感到好生酸楚。

  汪洗婆的嘴好半天才蠕动着,喃喃地说“三伢子,到了省城,烦你多打听我家丑乃伢子的下落。有他的消息,你千万要跟我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深深地向她点了点头。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一点头却成了和汪洗婆的永别。我放寒假返回故乡的第二天,就听当年的小伙伴们说汪洗婆死了。死在他那间破烂的小楼上,三天后才被人发现。虽说是冬天,尸体却都发臭了。于是赵老板找来两个乡下人,就将床上的破烂棉絮把她裹了,抬到城西老坟山乱葬岗掩埋。

  我问小伙伴们,汪洗婆的儿子丑乃来找过她没有?大家都说没有。也或许是说不会有和不可能有。

  我去赵家后院看过,那块大石板上仍旧平平稳稳的摆在那里。只是大青石板仍旧平平稳稳的摆在那里。只是自从汪洗婆死后,再没有人去搓洗衣物,石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赵老板也许早就忘了他的许诺。

  假期结束前,我约了当年的小伙伴们到汪洗婆的坟上去。在乱石嶙峋、茅草丛生的荒坡上,掩盖着汪洗婆的那堆小小的黄土实在不算一座坟,不用几年风雨便会将它夷平的。不知是因了那些曾慰藉我童年的鬼的故事,还是出于对一位孤寡老人的同情,我与小伙伴们在汪洗婆坟头种了一株杉木树。

  许多年后,我曾到那里去看过。杉木树竟成活了,长得青枝绿叶。而汪洗婆的坟,不知何时也被刺蓬蒿草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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