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安平镇,高祥的名字家喻户晓。他是安平镇的党委书记,屈指算来,他来安平镇已经十年了。本来,五年前换届的时候,组织上要调他去县直机关任职,可人们听说他要调走,那一天,能来的人,全都不约而同涌到镇上来了,大家哭着叫着,有的甚至给他下跪,恳求他不要走。那天,大家的真情挽留让高书记流泪了,他答应留下来,之后他亲自去了县城一趟,回来后就真的不走了。这一留,就又留下来五年时间。这前前后后的两个五年时间,他走遍了安平镇的每一个角落,把通村公路修到了每个村寨;他走遍了安平镇的每个家庭,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知道哪些人出去打工了,家里还有哪些人;也知道哪个娃娃考取了什么学校、哪个娃娃辍学了。现在,后一个五年过去了,又到了换届的时候。可在这样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去留,依然忙碌在自己的岗位上。
这一天又逢镇上赶集,像往常一样,每到赶集的日子,来找他的人就特别多。这一天,他算不清自己接待了多少人,当他感觉到肚子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才发觉已是下午三点半了,而他还没吃中饭。可就在他要去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又来到他的办公室。这人一开口就叫:“高书记,我又找你来了。”
高书记也顾不得去吃饭了,笑道:“你这个陈大宝,你不好好开你的车,又来找我干什么?”
陈大宝哭丧着脸说:“你快别说我那车,我那车翻了,出事了!”
高书记吓了一跳:“在哪里出的事,伤到人没有?”
“人倒没伤着,可我完了,我全完了!”
高书记给他倒了一杯茶,安慰他道:“别急别急,你慢慢说。”
原来,高书记刚来安平的时候,陈大宝就来找过他。陈大宝是个退伍军人,在部队当的是汽车兵,退伍后曾去打了几年工。那年回家过年,听说高书记最肯帮老百姓办事,就去找了高书记。高书记分析了他的情况后,建议他去买辆车跑运输。其实陈大宝也是这么个主意,他早就不想打工了,只是苦于没那么多钱买车。于是,高书记就带他去了信用社,帮他贷着了款,买了车。陈大宝是个诚实人,开着那车风里来、雨里去,没几年,不但还清了贷款,还有了些积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去年冬天,那车翻下了一个深谷。还算他灵便,眼看不行了时候,他从车上跳了下来。命是保住了,然而那车却摔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这还不说,更要命的是,那车上载着的都是电脑、电视等贵重物品,价值20多万,也全都摔得粉碎。他的车是进了保的,但保险公司只赔了一半,理由是:这次事故系因疲劳驾驶、操作失当,因此他必须认赔一半。赔一半也是10多万啊,他又变成了穷光蛋。出事后的他,也曾再度萌生过外出打工的想法,但他最终没去,他总觉得打工不是出路,他做梦都想去栽一片鹰爪风。鹰爪风是一种藤本植物,长得快,三五年内就长出许多藤曼,那藤曼状如鹰爪,相互攀援,四处延伸,纠结成一笼笼一蓬蓬的,像一座座巨大的紫色帐蓬。这是一种中药材,很值钱,村子里那些女人,到了一定季节,就漫山遍野地找,找着一兜就能卖上个几百块钱。为之他查阅了许多资料,知道这鹰爪风原是可以培植的。他就想,这东西既能人工培植,我为何不去鸡鸣山栽上一片哩?鸡鸣山是他的责任山,面积很大,全是肥得流油的黑沙地,很适宜栽植鹰爪风。梦是这么做,可每当他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就直叹气。要做这件事,那得投入多少钱啊,他也曾动过再去找找高书记的念头,可又觉得高书记已经帮过他一回,再去找人家,就没脸皮了。于是他自己去贷款。可信用社听他说要贷50万,对他说,这个数额太大,而且这地方从没人干过人工栽培鹰爪风的事,这事恐怕不保险,我们不能贷。镇上贷不着,他就去县城。谁知县城里的那些银行,都差不多和信用社持一样的态度。他找遍了该找的地方该找的人,结果一分钱没贷到。为了圆这个梦,他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找高书记来了。
高书记听了,说:这个计划很好,不过我也不能一下子给你作出决断。我知道,你一定作了许多调查了解,可这里面的技术含量很高,你能不能全方位把握?如果在哪个环节上出点问题,那损失就大了。这样吧,你让我也了解一下,要是真有把握,那就干。你也不要再来找我,那太费事,到一定的时候,我自己会去找你。
他知道,高书记向来说话算数,从不失信,现在他得了高书记这个话,终于放下心来,高兴地走了。
二
转眼间,个把月时间过去了,可高书记一直没来找他,陈大宝不由得焦急起来。他好几次想打高书记的手机,却始终没打。高书记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怎么好意思打他电话呢?找他的人太多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可这种等待太让人难受,难受到让他吃不香睡不着,他每天茫然地去到鸡鸣山,然后又茫然地回到家来,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就在这样的状态里,这一天,当他来到山上的时候,才终于发现,山上有两个人正在观察着,他认得,其中一个是高书记,另一个是王副镇长。
他三步当作两步地跑了过去,叫:“高书记,你们咋招呼不打一个就来了哩?”
“我给你打招呼做什么?”高书记说:“我来的目的,就是要亲眼看看这地方是不是真正适宜这个项目,和你打招呼有什么用哩。”
“你这叫突然袭击。”陈大宝苦笑道:“看来你是不太相信我,以为我玩假哩。”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因为这事对你来说太重大了。”高书记说,“50多万的投资啦,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听高书记这么说了,陈大宝的心里就有了数,笑道:“这么说,你把所有的事都给我料理好了,就差没来看这片地了――也就是说,要是这地方真适合栽植鹰爪风,我就可以动起来了?”
“算你聪明。”王副镇长道:“为了你这个项目,高书记真是费心了心血。这一个月时间,他被安排去外地学习了几次,每到一个地方,别人休闲的时候,他就到处了解决情况,先后跑了好几家药材公司、中药材基地,又去作市场调查,还给你弄来好多资料哩。”
“连资料都给我弄了来?”陈大宝十分激动,“高书记真是为我操尽了心啊!”
“好在我没白操心。”高书记说,“现在,你可以动起来了!”
“真的?”陈大宝眨巴眨巴眼睛问:“这么说,资金的事,你也给我打好主意了?”
“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你既然信任我、找了我,我不一竿子插到底,我也对不起人。”高书记说,“自打你跟我说了这事后,我是碰到谁就逮谁。资金的事,一是给你一部分扶贫款,二是去银行帮你贷一部分款。”
陈大宝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太好了,高书记,你就是我的大贵人!我们什么也别说了,到我家去吧,今天我们痛痛快快喝它几杯!”
“我倒是想和你痛快一回,可我这胃不行。”高书记说,“不过,你家里我是要去一下的,你儿子不是辍学了吗,我去看看他。”
“那我们走吧。”陈大宝说,“现在就走!”
“不忙不忙。”高书记说,“我们们还没讲到管理的事哩。你看,这里有山有水,地方也宽,你可以在这里养鸡、养鸭、养羊、养猪、养牛。这样,你这个项目搞好了,养殖业也搞起来了,那可是一举两得。”说罢他指了指山间一块平地,“那里正好安个家,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陈大宝楞了楞,拍拍脑袋说:“你想得真周到,你要是不提醒,我还没想到养殖这一块哩。”
高书记一脸严肃地道:“你要是没这决心,不如趁早打退堂鼓,免得我到时候脱不了爪爪!”
“不不不!”陈大宝慌忙说,“我有决心,我穷怕了,我不把这事弄成,我死也死在这山里!”
“这就对了。”高书记笑了,“我晓得你不是那种没出息的人,不然我也不会管你这事。那就好好搞吧,我相信,用不了几年,一颗新的致富明星就会从这里升起!”
“那我们走吧。”
高书记还是说不忙不忙:“还有那路哩,我们再看看从哪里修过来的好。”
“路我早看好了。走吧。”
“不不不。不仅是路,还有,那电线从哪里牵过来好哩?没电,你这里也不好过日子!”
陈大宝想了想道:“那我先走一步,你不是说要看看我儿子吗?我儿子放牛上山了,我去把他叫回家去等着你。”
高书记点头道:“那你先走,我和王副镇长看好了就去。”
三
陈大宝几乎是跑着回家的,一回到家来,他就找了根绳子,轻轻来到大黄身边。大黄是条大黄狗,正值壮年,很剽悍,经常上山咬回野兔野羊等猎物。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两个偷牛贼来偷他们家的牛,被大黄咬得飞飞跑。大黄脚跟脚地一路咬去,不料其中一个家伙狗急跳墙,一刀砍在了大黄的腿上。陈大宝也脚跟脚地追赶过来,但却不见了偷牛贼,只见大黄倒在地上。他心痛地把大黄抱回家来,打着电筒找来草药,给大黄治伤。现在,大黄的伤好多了,只是还不能走路,不然,它早就跟着主人上山了。此刻,陈大宝跪在大黄身边说:“大黄啊,你莫怪我心狠,我实在是穷到家了,今天只好拿你待客。你不知道,高书记实在是太好了,我要是招待得太随便了,那就太对不住人了啊!”大黄还以为主人来陪它玩耍哩,没在意,不料那绳子就在一瞬间套上了它的脖子,它只来得及沉闷的叫了一声,接着被吊上了门前的杨梅树,之后就痛苦地抽搐起来。
陈大宝的老婆莲花在菜园子里忙着,见丈夫杀狗,慌忙跑过来给狗解绳子,一边骂:“你撞到鬼啦,无缘无故的杀狗!”
陈大宝说:“我要招待客人!”
“什么客人这么金贵?是皇上驾到,还是神仙下凡?”
陈大宝说:“哪个都不是,是高书记来了!”
莲花依然解绳子:“我就说你撞到鬼!高书记来了就杀狗?这狗好乖啊!你舍得杀,我可舍不得杀!”
“你才撞到鬼哩!”陈大宝吼道,“你晓得不晓得,高书记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我们弄好了,你闹什么闹!”
这话真灵,莲花马上不闹了,只问钱:“那钱的事也落实好了?”
“落实好了,50万哪!”
“真落实好了?”
“我几时跟你讲过假话!不但钱落实好了,别的许多事,包括我们没想到的,他全都给我们划算好了!”
莲花就住了手,然后还用力把子绳子紧紧扣在树上。接着跑到堂屋里抓来一把香纸,点燃后跪着祷告:“大黄啊,我们是迫不得已啊!我们已经穷得鸡毛没一根、鸭毛没一匹,只好拿你待客人。今天这客人可比观音菩萨还好,他给予我们的恩德,我们做牛做马都还不起!大黄啊,你去吧,我给你多烧点香多烧点纸,求阎王爷让你转世投胎找个好人家!”说罢流下泪来。
大宝催促道:“莫哭了,高书记是个大忙人,我们可不能让他等着这顿狗肉吃,我们得赶快拿去弄好!”
可谁知就在莲花把狗解下来拿去烧洗的时候,高书记和王副镇长就来了,高书记一见那狗,就知道他两口子要干什么,赶忙夺过来说:“你们怎能为我们杀狗哩!我听说,这狗是个真正的看家狗,不但能抓野物,就是贼拐子来了,它也咬哩!”
“不不不,它不是只好狗!”陈大宝说,“它是能抓野物,可它抓着了就吃,吃得差不多了才扛回来;它也咬贼拐子,可它不中用,来了两个贼拐子就不行了,你看它不是反被贼拐子砍伤了么?另外,它还有饿痨病,爱偷嘴。你们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拿它下火锅!”
“胡说!”高书记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它也是一条命哪!酒肉穿肠过哩,难道我们今天吃上一顿狗肉,就管得了一辈子、就能长生不老了?”
陈大宝见那狗动不得了,说:“它死都死了,你不吃,难道它还能活过来?”
“谁说它死了,它肚子还一鼓一鼓地哩。”高书记说,“狗的生命力特强,我给它做做人工呼吸,保准它活过来。”
说罢就给狗做人工呼吸。
真还被高书记说对了,高书记给狗做了人工呼吸后,这狗就慢慢苏醒了过来。它好像很怨恨他的主人,狠狠地瞪了陈大宝一眼;它又好像知道是高书记救了它一命,用嘴巴不断地拱着高书记。高书记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安慰它:“大黄啊,没事了,他再也不会拿你下火锅了。”说罢把大黄抱进了它的窝里去。
这个时候,陈大宝的儿子哈包赶着牛回来了。这小子也勤快,没空手回家,担来了大大的一担柴禾。他放下柴禾就叫:“你是高书记,我认得你。”
“你也认得我?”高书记感到奇怪,“我们从没见过面,你咋认得我哩?”
“我当然认得你。”哈包说,“我在镇上读书的时候,听过你在我们学校作的演讲,还看到你去检查我们学校的食堂,此外我还在我们县的电视频道里看到过你。”
“是吗?”高书记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上到高一了?”
“是上了高一。”哈包忧伤地道,“可刚上高一我爹就出了事,我就辍了学。”
“那你还想读书不?”
“想啊想啊,我做梦都想读书。我想考艺术学院,我想做个歌唱家,就像戴玉强他们那样,到处去演唱。”
“你喜欢唱歌?”
“喜欢啊,我不但喜欢唱歌,还喜欢吹竹笛。”
高书记就笑起来:“难怪你把竹笛别在腰带上。吹个听听。”
哈宝就从腰带上取下竹笛吹起来。他吹的是《苗岭的早晨》。这是一支名曲,它以优美的音乐语言,描绘出苗岭早晨的无限生机。也许哈宝经常吹奏这支曲子,吹得很熟,又很投入,高书记觉得很享受。听他吹奏完了,不由得鼓掌道:“不错不错,是块好料子!”说罢叹道,“我女儿和你一样年纪,也上高一了,可她没你这种才气。”稍停片刻,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哈包。”
“哈包――”高书记问陈大宝,“你咋给他叫这么个名字?”
陈大宝解释道:“‘哈’是我们苗家的说法,就是‘傻’的意思。这小子有个哈脾气,喜欢上了什么,就会入迷。所以我叫他哈包。”
“谁说他哈哩?要是我女儿有他这样哈就好了!”说罢将哈宝揽进怀里,“哈包,我给你改个名字行不?”
“咋改?”
“把包字改成宝字,叫哈宝――好不?”
“好!好!太好了。我爹叫我哈包,别人不晓得,还真以为我哈头哈脑的嘞!”
“我也觉得这样好,哈宝哈宝,你就是一块宝啊!哈宝,你跟我做干儿子好不?”
不等哈宝回答,陈大宝慌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一认了干儿子,我们就成了干亲家、亲兄弟。我一个穷光蛋、一个农民,哪敢……”
“有什么不敢!”高书记道,“你以为我出身高贵得很哪?我一家几代都是农民!农民咋啦?没农民,我们吃什么喝什么!穷又咋啦?穷则思变,只要肯做,谁也不会穷一辈子。再说啦,不要说我一个小小科级,我就是做到了处级、做到了省级,又能咋的?做官不过是几年的光景。可做兄弟就不同了,那是一辈子的事。到我退下来的时候,我还有那么几个好兄弟、还有那么几份亲情,那才金贵哩!”
见高书记这么真诚,陈大宝觉得,要是再不答应,那就不近人情了,点头道:“既是这样,那我们托你的福了!
见高书记真认了干儿子,王副镇长笑道:““干儿子可不是那么好认的。他现在不是辍学了吗,你得盘他读书哩!”
高书记道:“我不盘他读书,难道白捡个儿子不成!”
陈大宝想说什么,高书记抢先道:“你放心吧,我爱人也是拿工资的,我们是双职工,又只有一个孩子,现在多盘一个孩子读书,艰苦点也过得去。干儿子也是儿子,我盘儿子读书,那是我的职责和义务,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么做,真叫我几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起你的人情哪!”
“你快别这么说。”高书记道:“其实我和你攀这门亲,也有私心。你不晓得,我那女儿有点淘气,我是想让学校把哈宝和我女儿安排在一个班级,这样,对我女儿可能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可我有个要求。”陈大宝说:“你们不让我杀狗,我本来也不打算留你们吃饭了。可现在我们做了亲戚,说什么也得庆贺庆贺,这顿酒,我们必须得喝!”
高书记想了想道:“看来我要是不喝你这顿酒,你就不肯和我认亲戚了。行行行,那就庆贺庆贺。”
见高书记答应留下来吃饭,陈大宝乐了,命莲花:“快去打整!”
“咋打整?”莲花十分尴尬:“鸡没一只,鸭没一只,狗也活了过来,拿什么下酒哩?”
“义好水也甜嘛。”高书记笑道:“顿顿鸡鸭鱼肉,搞不好还会弄出个‘三高’来。世间最好的下酒菜,还不如青菜萝卜。”
“还有黄豆哩。”陈大宝说。
“好,有黄豆最好了!”高书记神往地道,“小时候我跟着爹去扯黄豆,快收工的时候,大家就挑出几大把老熟的豆荚来烧火豆。烧火豆太好玩了,等那火烧过了,用斗笠一煽,火灰被煽开了,那火塘里到处都是烧熟的豆子,黄灿灿的一片,把鼻子都香破了。大家吃完火豆,就你给我糊一把、我给你糊一把,打个花猫脸,然后担着豆子回家。那样的情景,我现在想起来都还陶醉!”
“好好好!”陈大宝脸上笑开了花,说:“那我让你重温一回旧梦。”之后叫老婆,“服务员,黄豆一盘,赶快上菜!”
四
人有了奔头,心情就格外舒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大宝一家在那片土地上没日没夜地干起来,转眼间,冬天就过去了。
这一天,陈大宝正忙着,突然手机响了,他一接听,原来是高书记打给他的。高书记说:“我明天要去县城,你明天一早把哈宝给我送到镇上来,我带他去学校。”
原来高书记认干儿子的时节,正值暑假,高书记便决定下个学期再送哈宝去学校。
这个夜里,陈大宝两口子给高书记准备了两份礼物:一是三只熏炕好了的野兔;二是一袋新鲜的“八担柴”。这野兔自然是大黄抓到的。大黄被高书记救活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又恢复了它的雄风,天天上山抓野物。这“八担柴”是一种味道极好的野生菌,有点像蘑菇,这是他们特地从森林中找来的。陈大宝夫妻俩觉得,高书记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心都掏给高书记才好。可他们又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给高书记,只好就地取材,表表他们的心意。
第二天,当陈大宝带着儿子来到镇上的时候,差不多已是11点了。他发现,镇政府门前到处都是人,他认得,这些人大多是镇上的,其中有些人正摆弄着一副鲜红的横幅,在那上面贴出这么一行字来:“热烈欢送高书记!”
陈大宝这才知道,高书记是要调离安平镇了。“他要调到哪去?”他问身边的几个人。一位知情人告诉他说:“高书记高升了,调去当副县长。”另一个道:“他上个星期就该到任了,可他却一直在这里忙着,今天,县委组织部长都亲自来接他了。”陈大宝一听,发自内心地为高书记高兴:他终于高升了!这样的好官,早就该高升!
快到12点的时候,一群人终于把高书记迎了出来。于是人们潮水般向他涌去,有的叫高书记,有的叫高兄弟,有的叫高叔叔,有好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还叫他高娃崽。大家都提着东西,有鸡、有鸭、有蛋,有腊肉。一个年轻人拍着他的小四轮叫:“莫乱放莫乱放,所有的东西都放到我车上来,我要亲自送高书记去。”于是大家涌到车边放东西,那车箱很快就塞满了,可大家还在不断地往里面放。
看着这么多东西,高书记呆了,他愣了片刻,慌忙叫:“乡亲父老们,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啊!”可人们依然往车里放东西,一个女人展开一幅腊染的布料道:“谁说你不能收?是你帮我们找到了出路,这幅腊染作品,不是我一个人的礼物,而是我们整个腊染厂的心意,你一定得收下!”另一人跟着道:“这鸡你一定要收下,要不是你给我们协调好了那场地,哪来我们的养鸡场哩?”
――这一拨人刚过去,那一拨人又涌过来。最后是王老头和徐老校长。王老头给了高书记一张纸片,说:“高书记,那年我发急病,是你亲自把我送到县医院,我一直没机会报答你。现在你要调走了,我没别的送你,就送你这个偏方。你天天忙着,很多时候忘了吃饭,把胃都弄坏了。这偏方是我家祖传治胃病的药,一吃一个好。”
高书记破天荒地收下了这份礼物,说:“别的收不得,这个我要。”
拄着拐杖的徐老校长说:“好,高书记,他的东西你能收,我这东西你也得收下!”
高书记慌忙扶着他叫:“老校长啊,你腿脚不好,咋也来了?”
徐老校长道:“我腿脚不好,不是还有这根拐杖么?这根拐杖,还是你那次去省里开会时特地给我买来的!今天你要调走了,我哪怕拄着拐杖也来送送你。”高书记说:“你老人家来就来呗,还带东西做什么?”徐老校长道:“我这不是鸡、不是鸭,是我写的一副字。退休了的人,闲着没事就练练字,你要是不收,就是嫌我老头子写得不好了!”说着从袋子里取出那幅字展开来念道:“雷锋亮节;裕禄精神。”之后高声问:“各位,你们说高书记是不是活着的雷锋、当代的焦裕禄啊?”人们异口同声道:“是是是,你说出了我们都要说的话!”徐老校长接着问:“这副字,他该不该收啊?”众人大声说:“该收!该收!”“我们送他的所有东西,他都该收!”
“不不不!我真不能收!”高书记叫:“父老乡亲们,我这不是作秀,我说给你们听:这几年,地区好几次组织我们去参加警示教育。在一所监狱里,我们看到了很多曾经认识的人,他们都曾经担任过这样那样的职务。可在那里,他们的模样全变了,变得我们一下子都认不出他们来了。在见到我们的时候,他们都哭了。他们说,他们的堕落,就是从接受一顿饭、一包烟、一瓶酒开始的,后来他们就习以为常、越走越远,直到走进牢房。他们觉得自己太愚蠢、太不划算了。”说到这里,他跪了下去:“乡亲们啊,你们看我现在活得多好啊,多少回,我下到村子里去,你们怕我饿着,家家争着把饭弄好了等着我;多少回,深夜里你们坚决不让我走,铺好了床让我睡;多少回,我回来得太晚了,你们争着把我送回镇子上;多少回,我那胃病犯了,你们把我背进医院去……”说到这里,那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出来。“乡亲们哪,你们就像我的父母兄弟,时时刻刻呵护着我;今天,我要调走了,你们都来送我。这就是你们给我最好的礼物,我满足了,我谢谢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了!”
一大群人把他扶起来,七嘴八舌地道:“高书记,你到安平十年了,安平就是你的娘家。如今你高升了,我们就像把你嫁出去一样,送你点东西,是要留个念想,你要是坚决不收,这娘家人的心就冷了!”
望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而真诚的面孔,高书记的泪水又滚落下来,他呆了很久说:“这个话都说了出来,我再不收的话,我就罪该万死了!这样吧,这些东西我全收下,然后我转送小学,就当是我调离安平的时候给孩子们补充一点营养,好不?”
沉默片刻,一位老者道:“好吧好吧,这样我们的心里也热乎些。”
高书记就叫就叫安平小学的校长:“张校长来了吗?”
张校长在人群中挥着手高声回答:“我来了,高书记,我代表安平小学的全体师生对你表示衷心感谢!”
前来接高书记的组织部长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乡亲们,我代表县委感谢安平人民对高书记的厚爱和支持。高书记虽然调走了,但他永远是你们的好儿子,他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今后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继续找他,也可以直接找我!”
众人又七嘴八舌道:“好好好,这太好了。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娘家,你们哪时想回娘家看一看,就提前打个电话给来,我们事先把酒给你们准备好。”
徐老校长道:“行了行了,大家都不要再说了,以后总还要见面的。高书记,都这个时候了,你快走吧。”
“不忙不忙。”高书记说,“我还要带个孩子进城,可他路远,还没来,我得等他。”说罢就打陈大宝的手机。
陈大宝听到自己的手机叫,他也不接手机了,在外面大声回答说:“兄弟,我来了,我早就把哈宝给你带了来,可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挤不进去!”
于是大家让开一条道,让陈大宝带着儿子走了进来。陈大宝唯恐高书记发现他带的东西,对儿子道:“拿好你的衣服,别丢掉了。”
谁知高书记让哈宝坐上车后,从哈宝手里拿过袋子说:“不要带不要带,我那里有的是衣服给你换洗。”说完把几本书装进那袋子里,之后把袋子塞给陈大宝,说:“我最近又给你买了点资料,你拿回去好好学,对你可有用哩。”说完又叮嘱道:“兄弟,我的手机号永远不变,你要找我的时候,就打我的手机!”
陈大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就要滚落出来。他怕别人看见自己掉泪,慌忙走开了。他快步跑到一家店子里,买了一大筒鞭炮,然后向街头跑去。
街头到处都是人。安平小学的学生和镇老年协会的老头老太们,全都来了,这些老人和孩子,全都身着节日的盛装,胸前挂着锣鼓,手里捧着鲜花,整齐地排列在路两边。其余的人,手里都拿着鞭炮,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高书记的到来。
高书记的车终于从镇政府开到了街上。这安平街,是高书记来这里的第二年修成的,很宽、很长,它既是路,也是街,街两边全是商铺。当高书记的车开到街上的时候,就有更多的人从街两边涌了出来,锣鼓敲了起来,鞭炮也响了起来。陈大宝看到,在热烈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高书记的车停下来了,之后人也下了车,一群孩子就涌过去给高书记戴上大红花。高书记挥着手叫着,又不断地揉眼睛。高书记是不是又流泪了?他叫着什么呢?是叫大家不要放鞭炮,还是和大家道别?那锣鼓声和鞭炮声太大了,陈大宝听不清。接着陈大宝就看到组织部长也下了车,他和着高书记一起,向着欢送他们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上车走了。车慢慢地去远了,可许多礼炮依然在安平的上空绽放出一朵朵五彩缤纷的鲜花……
本站内容均为已正式出版的图书内容
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署)网出证(浙)字第026号
浙ICP备10206426号
浙公网安备330106020085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