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当代秋天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平静的野马河跳跃着金色的光斑。这个下午,剑兰又带着她的大黑狗来到野马河边,久久地凝视着那片沼泽地。沼泽地紧靠小河,荒凉落寞地铺展在一个很大的山谷内,里面杂草丛生,怪石粼峋。像往常一样,剑兰在这里一坐就忘记了时间。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是应该回家了。就在这时,坐在她身边的大黑狗突然呜地叫了一声,她转眼一看,就看见了秋阳。这位英俊的小伙子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她不由得芳心一跳,惊喜地问: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来看你呗。
我有什么好看的?
秋阳向她走过来,指了指她眉间那颗与生俱来的朱砂痣说:看你那颗红宝石。
剑兰下意识地摸了摸两眉之间,不由得苦笑:它哪里不好生,偏要生在这显眼的地方,把人都变成丑八怪啦,我恨不得把它割掉才好哩!
割不得割不得!那是美人痣哩!
美你脑壳!
我说是就是嘛。你看它大小适中,圆润光滑,像一颗闪亮的小星星。长着美人痣的人,你不想荣华富贵都不行哩!
剑兰就笑起来:哟,你还会看相算命呐。
看相算命我不会,可我也不是信口开河――你晓得武则天啵?武则天之所以成为一代女皇,就因为她长着一颗美人痣。如今你也长着一颗美人痣,看来你也是一个武则天。
剑兰撇了撇嘴说:你咋不说我会成神仙?
成不了神仙,在这里做个女老板总可以吧?
做你脑壳!
还装模作样哩。其实你已经在敲老板的大门了,你以为我不晓得!
你晓得什么?
你不是准备把这沼泽地变成养鱼塘吗?有了养鱼塘,你不就成了老板?
剑兰不由一怔。她之所以天天来看这片沼泽地,就是为了把这片沼泽地建成养鱼塘。这位不甘人下的山妹子,不愿意永远沉默在贫困线上,她要借助这一方山水,跳出困境。这片沼泽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只要在临水的一面筑上一座拦水坝,它就变成了一口偌大的养鱼塘。可她没有想到,她这个美好的计划受到了爹的坚决反对。那一天,当她把修建鱼塘的打算告诉爹时,爹暴跳如雷地斥责她说:那鱼塘是几个钱修得起来的?老子吃药的钱都不晓得出在哪,你叫我去哪里给你弄那么多钱?她说,我晓得你弄不来钱,我自己去贷款。爹哼了一声说,你以为那款是那么好贷的!就算人家贷给你,你一个女娃家,干得了什么!于是她跟爹吵起来:爹,我不晓得你是咋想的。我要去打工,你不让我去打工;现在我要修鱼塘,你又不让我修鱼塘。难道你就让我们一辈子穷下去?爹不耐烦地说,那你去贷款好了,贷不到,你莫来聋呱老子的耳朵!得了爹这句话,她就去信用社贷款。然而她没想到,那款真还不是说贷就能贷得到的,你必须要以大于贷款数额的存款单或者可靠的财物作抵押。可他们家穷得连住的都是一幢透风漏雨的土墙屋,哪来抵押之物?贷款的路被堵死了,这些天她连做梦都在叫:钱啊钱啊!我去哪里借钱!现在,她见秋阳说起这件事,不由得很惊讶:自己从没跟他谈起这件事,他咋就晓得哩?他这样关注这件事,莫不是要借钱给我?其实,她还真动过跟秋阳借钱的念头。在他们村,秋阳家是首屈一指的富户。前些年,秋阳高考落榜后,不知怎样说动了他那有些古板的父亲,父子俩不惜卖牛卖马,外加四处求借,凑了一笔钱,破天荒地在这野马河边修造了一口养鱼塘。那鱼塘一修,没几年就红火起来,之后又在养鱼塘边增修了一口甲鱼池,于是他那蛋糕就越做越大。然后他花了一大笔钱,把村里那条原本只能通行马车的小路拓宽填平,让它一直通到了10里之外的镇上,接上了去市里的油路。接着他在鱼塘边修造了一栋大砖楼,还买了一辆猎豹车。正是有了秋阳的成功,才激发了她的雄心。然而就在她要去跟秋阳借钱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沼泽地是野马河边的一块空地,谁都可以开发利用。秋阳有钱,如果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他,他岂不要捷足先登?不,我不能跟他借钱,我要让他大吃一惊,你们男人能做到的事,我一个弱女子照样能够做到!可她没有想到,那钱竟然那么难借。此时此刻,面对秋阳这试探性的提问,她也试探性地问:看来你是要在这里修建第三个鱼塘了?
你猜对了一半。秋阳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发现了这个新大陆?不仅我,还有另一个人也盯上了它哩!
剑兰的神经就绷紧了:谁?
管山猫。
他?
你别紧张,他没钱,他就是想修也修不起。
你咋晓得他没钱?
他要是有钱,就不会打我的主意了。
这么说,你借给了他?
不。秋阳摇了摇头:这个人惹不得,我不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那就是说,你真是要在这里修第三个鱼塘了?
也不是。
剑兰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的意思,是要把钱借给我,让我来修?
秋阳说:这人也怪,我不想给的人,偏来跟我要;我想给的人,可又不来找我。人家不来找我,我只好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剑兰不相信这是真的:你真把钱借给我?
不是借,是资助。秋阳说得很认真。
资助?剑兰像燕子一样呢喃着:资助就是送,不要还的,是不?
是!秋阳回答得斩钉截铁。
有好大一会,剑兰不敢说话。天上掉下个馅饼,地上就有个陷阱。她敢吃这样的馅饼吗?好久,她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爱你!秋阳脱口而出。
果然是个陷阱!剑兰的脸一下子放了下来:我还以为你真是好人哩,哪想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秋阳慌忙说:看你把话说到哪去了,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说你是哪种人?你都有人了,如今又说爱我,你能爱几个?
我有谁了?
你心里有数!
秋阳就笑起来:你指的是艳红吧?嗨!那是艳红和她爹妈的一厢情愿。正是因为她们一家有那个想法,我爹妈也就有了那个想法,这样就弄得一个村子的人都信以为真了。其实,我爹妈要我去定亲的时候,就被我拒绝了。我不同意,那算数吗?
你哄鬼哟!你们两家都叫亲家了,咋不算数?
他们要叫亲家关我什么事?只要我不答应,他们叫一百年也没用!
剑兰哼了一声说:她爹是村支书,你巴不得攀上这样的岳父大人哩。再说,艳红也是村干部,又生得像朵花似的,你哪有不爱的理!
你看你!秋阳苦笑说,一个村子里的人,难道你不清楚?艳红那人,我不想多说她什么,我只说一句:她是马屎外面光,里头一包糠,我爱她做什么?
你不爱她,咋对她那么好?
我咋对她好了?
哪个不晓得,她三天两头往你那跑,要钱你就掏钱,要鱼你就抓鱼。有时你还亲自开着猎豹车接她送她。你都爱到那份上了,还假惺惺说不爱,花花公子!
秋阳愣了好大一会,叹息说:我还以为你大了,哪想你还是个屁事不懂的黄毛丫头!她是村里的会计,她让我赞助一些公益事业,难道我能一毛不拔?上头今天来几个人到村里检查,明天来几个人检查,她来跟我要几条鱼拿去接待接待,难道我就那么吝啬?公是公,私是私;钱归钱,爱归爱,各不相干,你咋混为一谈哩?
剑兰怔怔地望着这位似乎已经很懂事了的小伙子,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很久,她避开这个话题道: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懂,你能不能给我解开这个疙瘩?
什么疙瘩?
几年前,大家选举你做村主任,你咋不干?
这事啊,秋阳笑起来:不仅你,很多人都解不开这个疙瘩哩。其实,你只要仔细想想,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这话咋说?
咋说哩?秋阳道,管山猫做村支书,我做村主任,你说,我这个主任咋做?算了算了,这事吧,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现在天黑了,我们也该回家了。这样吧,晚饭后我们去南坡的苦竹林里坐一坐,我把我为什么不做村主任的事,我和艳红的事,这修鱼塘的事,还有许多许多事,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好不?
剑兰愣了很久,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二
秋阳说去苦竹林里坐一坐,说的是约会,不过苗家人谈情说爱,不叫约会,而叫行歌坐月。其实剑兰对秋阳已是心仪已久,不然她是不会和秋阳行歌坐月的。秋阳不仅能干、帅气,更让她欣赏的却是他那种强烈的事业心和上进心。村子里那些同龄人,没一人能和他比。不过,尽管她暗恋着秋阳,但此前的她却不敢对秋阳抱有任何幻想。秋阳读过高中,而她却只念过初中;秋阳是富翁,又是市政协委员,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而她却是个穷妹子,和秋阳相比,她觉得是天壤之别。尤其当她听说秋阳要和艳红定亲之后,她就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然而,现在秋阳居然对她说出一个爱字来,这就把她的心给搅乱了。这个夜晚,从没撒过谎的她,第一次跟爹撒了谎,说是要去村子里跟一个姑娘借书看。于是她带着她的大黑狗,走向了那片风月无边的苦竹林。
苦竹林坐落在村子外边不远的一面山坡上,覆盖一片密密的苦竹。现在,一对恋人坐在这里,秋夜的月光清爽地透过竹林的空隙,斑斑点点洒落在竹林间,与两个年轻人的青春气息交融在一起,更增添了这里的诗情画意。这个夜晚,他们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谈爱情、谈理想,一谈就忘了时间,一直谈到雾没竹林、露滴三更。
爱情的到来,使得剑兰的身心焕然一新。活路再累,她不觉得累;即使是过去一样的粗茶淡饭,她也吃得格外香甜;原来疏于打扮的她也变得勤于梳妆了,一进房里就要照照镜子。她惊异地发现,那颗镶嵌在自己两眉之间的朱砂痣更加亮丽润泽,如一颗光芒闪烁的小星星;那脸庞,就像那刚刚被春风吹开的桃花一样,鲜艳洁净,白里透红;那眉毛,弯弯的淡淡的;那眸子,清澈见底。再往下看,圆圆的肩细细的腰,那胸部已然非常丰满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羞羞地一笑,就笑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她不由得惊叹:十九岁的生命力是多么旺盛啊,它日新月异地把你的美展示出来。难怪秋阳哥把你叫作红宝石!这时候,她便想起那个醉人的夜晚。那个夜晚,秋阳说,近日他被地区评为十佳青年,他要去地区参加表彰大会。会议结束后,他就把她修建鱼塘所需的水泥钢筋等物资购运回来。钱我出,鱼塘是你的。他说,鱼塘建成后就叫剑兰鱼场。啊!剑兰鱼场!剑兰的想象力不由得像野马一样狂奔起来:那里杨柳依依,清波玉浪,鱼踪隐隐,鹅鸭成群,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梦啊。其实,将来那个鱼场叫不叫剑兰鱼场,对她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合为一体了,他们的一切,包括生命财产,都是共同的。秋阳坚持要以剑兰的名字为未来那个鱼塘命名,那只是他们相爱的见证。现在的她,突然感受到,爱原来是如此美妙,而爱得越深,就越是一种煎熬。她一天天勾着指头盼着秋阳归来,秋阳已去了好几天,表彰会应该结束了,可他咋还不回来呢?
这个晚上,她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她决意要去秋阳家看看。与她形影不离的大黑狗知道她要出去,高兴得直摇尾巴。
可她还没走出房间,爹就过来了。去年秋天,爹上山时不慎摔折了腿,一直养到现在,才能够丢掉拐杖走路,现在爹挡在门边问:你又要去哪?
她只好再次撒谎说:我去还人家书。
爹盯着她问:那夜你真是去借书?
爹,那夜我真是去借书。
借你脑壳!借本书去那么久,你以为老子是瞎子、是聋子!
剑兰羞涩地低下了头。爱恋是幸福的,但初恋的乡村妹子往往守口如瓶,直到有一天露出端倪,在父母的追问之下,她们才会把秘密羞羞答答地说出来。不幸的是她没有母亲,也没兄弟姐妹,就她和爹相依为命。不过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秘密太久地瞒着爹。此刻,她见爹问到这个份上,就干脆就着这个机会把她和秋阳的事告诉了爹。最后她说:爹,你不是说让我自己想办法去找钱修鱼塘吗?秋阳主动拿钱给我们修鱼塘哩。说完,她撒娇地求爹:爹呀,我给你找了这么好一个女婿,难道你还不高兴呀?说罢她就期待着爹高兴地把手一挥,让她去找秋阳。可她万没有想到,爹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用不着去找人了,你早就有人了!
剑兰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早就有人了?可我为什么还蒙在鼓里呢?这可是我自己的婚姻大事,理应由我自己选择,爹为什么把我悄悄许了人,却还要瞒着我哩?都什么时代了,爹还这么封建啊!她仿佛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爹,那人是哪个?
那人就是我!
剑兰觉得这是一声霹雳在头上猛然炸响,直轰得她天旋地转:爹,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可谁知爹的回答更让她吃惊:不,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我捡来的!
我……是你捡来的?
是的,你就是我捡来的。要不你咋叫剑兰?其实你叫捡来,叫来叫去就叫成了剑兰。剑兰――捡来,你就是我十九年前捡来的。
不!哪个爹妈舍得丢掉自己的亲骨肉!你骗我!
我咋骗你?我有证据,那是你爹妈留下的一张红纸片,我可以给拿你看。
蛮五就打开了他那口唯一的箱子,从里面取出那张红纸片来递给剑兰。
剑兰看到,这红纸片虽已褪色发白,上面虽只有寥寥几字,但那字迹依然清晰可辨。看了这张红纸片,剑兰呆了。好久,她才痛彻肺腑地喊道:爹,你咋要把我捡来?
爹一字一顿地说,我把你捡来,为的就是把你养大了拿做婆娘。要不是去年我把脚摔断了,去年我就和你成了亲!
剑兰觉得自己猝然间跌下了一个可怕的深渊里。
三
这就不能不说到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四十多年前,那时正是大锅饭年代。就在那年农历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当整个苦竹寨沉入梦乡的时候,一个名叫徐大毛的汉子把自己和老婆封锁在了他们的房间里,然后去做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徐大毛就着一盏油灯,先是从一根稻草里抽出一根草心来,去捅他那杆不知烧化了多少捆老叶烟的竹烟袋。他捅了一阵,从烟袋里抽出一条黑油油的烟屎,接着如获至宝地抹下来,用一片毛边纸包好,之后就走向了他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相貌奇丑的女人,但这丑陋的女人却有着极强的生育能力。此前她已生育了四男二女,竟没有灯残油尽,在某一个阴阳相撞的时刻,又撞出一道生命的火花,到现在,她已然膨胀得有如六月的禾苞,很快就要裂苞吐穗了。可令他们夫妇手足无措的是,生产队已决定把这年秋收分配的截止时间定在了八月三十。这就是说,到了九月初一出生的孩子,就不能参加今年的秋季分粮了。而这女人虽说已是极度膨胀,但屈指一算,却还差十来天才到裂苞吐穗的日子。被大锅饭饿怕了的他们,盼望着肚子里的孩子也能分到当年的口粮。那女人见还不到产期,急得直骂:这狗日的娃娃真没衣禄,等他出来时,今年的口粮早分完了,咋办?
咋办?在这个小山村,他徐大毛是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无力改变生产队的决定。可他会耍点小聪明,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女人说,催产吧,把这狗日的催出来分口粮!
他女人说,这办法好,神不知,鬼不觉。
徐大毛问咋催?他女人说,用烟屎。
你撞到鬼罗!烟屎可是最毒的毒药,那毒蛇一闻到烟屎,就立马溜掉;那蚂蝗,你把它掐成两截,它还能活,可它一沾上烟屎就死翘翘。你叫我用烟屎给你催产,你不要命啦!
怕什么?女人笑起来:我又不是直接吃进去,我是叫你用纸包着放进那个地方去。一九五二年土改的时候,对门河的黄毛狗,就是用烟屎把娃娃催下来参加分田的。他们用得,我也用得!
于是徐大毛就捅烟屎,之后就把那包烟屎塞进了他女人那道生命的大门。
烟屎果然是最好的催产药,就在当天的子夜时分,一个男婴降生人世。但这婴儿似乎非常憎恶父母将他强行催下人间参与当年秋收分配的恶劣作法,下地后一直以沉默的方式表示着他的强烈抗议。徐大毛以为是个死胎,死马当作活马医,将婴儿倒提起来一阵乱抖,叫着:你活呀!你给老子活过来分口粮呀!他这一阵乱抖,那卡在婴儿口嘴里的羊水被抖掉,婴儿终于活呀活呀地叫了起来,这喜得徐大毛也好呀一声欢呼说:崽呀,你终于分到了活命的粮!
徐大毛为了纪念这个不寻常的日子,就把他这个儿子取名为徐得粮。但人们却并不叫他徐得粮,而叫他蛮五。蛮,在苦竹寨人的眼里,就是不懂道理,就是愚蠢。然而他爹妈心里有数,他们认为,这个最小的儿子之所以愚蠢,乃是被烟屎毒害的结果。烟屎乃是剧毒之物,能使毒蛇当场毙命,何况腹中婴儿?蛮五能够活下来,也算是一个人间奇迹了。但他毕竟受到了这毒物的摧残,因而智商低下。他三岁始能走路,五岁方能说话,十岁才进校门。而且,也许是父母的遗传基因所致,他长得丑陋无比:扁额头,三角眼,尖下巴;皮肤粗黑,脾气暴躁,一脸的凶相,动不动就打架骂娘。读了六年书,还停留在一年级的水平。校方为之伤透了脑筋,只好把他开除了事。他不仅在学校里闹,在家里也闹得乌烟瘴气,往往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哥哥姐姐们打起来。可笑的是他这样一个人,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见别人娶了老婆,他也逼着爹妈给他娶老婆。可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当他最小的那个哥哥也娶了老婆之后,他们的父母便相继病故。那年,他二十三岁了。他那几个兄长,一个个早已分家各居。他那两个姐姐,也早已嫁人。大家各过各的日子,谁管得着谁?开始,他大哥管了他一段时间,可有几个人老捉弄他说,你这个猪脑壳,你大哥名义上是养你,其实是剥削你哩!这个猪脑壳分不清是非好歹,就觉得自己真是被大哥算计了,划不着,就不让大哥管了,自己开起了小灶。可他又不会过日子,于是到处混吃混喝。混不下去了,就满寨的偷鸡摸狗,恨得村里人都说,这个人算是死了,不过死了还没埋!
这个死了还没埋的人,是在十九岁那年知道他是被爹妈用烟屎提前打下来分粮的。那时,他那个最小的姐姐已经二十一岁,快要嫁人了。一个夜里,他居然悄悄爬上了他姐姐的床上去,吓得他姐姐来不及穿衣着裙就跑出了房间。那正是炎热的夏天,徐大毛夫妇正在院子里乘凉。徐大毛见此情景,异常震怒,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冲进屋去,一棍子把他打翻,接着就往死里打。那当娘的不忍心儿子被老子活活打死,抱着丈夫哭叫:莫打了!你莫怪他,要怪就怪我们自己!他是被烟屎闷坏的。你饶了他吧,他也是一条命哪!
是的,他也是一条命。徐大毛终究不忍心打死儿子,这个被烟屎摧残的畸形儿就这么活了下来。但他的活着就是他的悲哀。就在他爹娘死后的第二年,他在一次偷窃中被人打了个半死。过了半把年,就有人发现,他用锄头愤怒地砸他爹妈的坟头,砸一下骂一声:
我日你家娘,你们咋用烟屎把老子打下来!我日你家娘,是你们害死了老子!
之后他就消失了。他哪去啦?人们纷纷猜测说,他怕是没了想头,跳了野马河。
其实,他并没有跳水自杀,他悄然离开了这块让他伤心的土地,外出打工去了。但他的智能和素质,注定了他只能给人当牛做马卖苦力。卖苦力就卖苦力吧,卖苦力也能过日子。然而此前因为他一直游手好闲,便觉得这卖苦力的活实在不是人干的,于是干脆去捡破烂。那无异于行乞的日子,使得他好几次都产生了死的念头。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在一个冷寂的十字路口,在一个路绝人迹的黄昏,他遇见了一个比他更为不幸的人。就是这个比他更为不幸的人,催生出他的一个奇思妙想,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那是一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今天的剑兰。
那时,还是女婴的剑兰,被放在一只菜篮子里,置于路边一棵苍老的槐树下。也不知她被放在这里多久了,已哭得泪干肠断,声音嘶哑。在他发现女婴的那一刻,他同时发现女婴身上放着一张红纸片。他拿起纸片一看,只见上面这样写着:此女生于1990年9月9日,出于无奈,放置此地,诚请路人收养。她的父母泣拜。
看着这张纸片,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世道真他妈的怪,我还不到出生日期,爹妈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催下人间;这女娃,一来到人间,却又被自己的爹妈抛弃了!那一刻,他几乎流下了惜猩之泪。于是他抱起了女婴。他看到,这女婴长得出奇的漂亮:圆圆的小脸上,长着两个小酒窝,两眉之间,长着一颗朱砂痣。尽管她在哭,但看上去她却仿佛是在笑。一个多么清丽可爱的小天使呀!这时,他又突然发现菜篮子里放着一只盛满了奶浆的奶瓶。他惊喜地拿起奶瓶喂女婴。啊,多么灵巧的女婴,她一口就咬住了奶瓶嘴,吮吸得咕咕有声。怀抱着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女婴,他突然心灵福至:这女婴既然被她爹妈丢弃了,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她捡去养大了做婆娘哩?于是他勾了勾指头:女人十七八岁就可以做婆娘了,那时候我还不到五十岁,不算老。他妈的,是人是鬼都骂我笨,嫌我丑,咒我死了还没埋,说我永远讨不到婆娘。嘿嘿,十八年过后,老子倒要让你们看看,看谁的婆娘年轻漂亮!想到这里,他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地吻了女婴一口:苦命的女娃呀,在这十字路口,也不晓得走过了多少人,可千个万个的过路人都没有把你抱走,偏偏留给我来抱,看来这是我们的缘分,你就跟我走吧!
他就那样抱走了女婴。
四
那张红纸片从剑兰手中飘落到地上。十九年前的字迹像一支支毒箭掠过剑兰的泪眼,残酷地扎在她的心里,她哭成了一个泪人。
莫哭,剑兰。蛮五从地上捡起红纸片,宝贝似地塞进衣袋,劝说道,姑娘大了要嫁人,人人都一样,这有什么好哭的。顿了顿又说,你跟了我,我决不会亏待你。
不!剑兰惊恐地叫,你收养了我,你就是我的生身父母,我们只能父女相处,若要做夫妻,狗都笑脱当门牙!
哪个敢笑?蛮五说,我们结婚那天,我就把这张红纸片拿给大家看,大家晓得是这么一回事了,谁还笑?
不!不!剑兰斩钉截铁地喊叫,我要嫁秋阳!
可秋阳早跟许艳红定了亲,你莫做梦!
没有,他没有和她定亲,他不同意!
他不同意?
他就是不同意!
蛮五冷笑道:他不同意又能咋的?管山猫硬要把女儿塞给他,他敢说不要!你莫和我犟,这是你的命――那时你爹妈把你丢在那个十字路口,千万个过路人都没有把你抱走,偏偏让我把你捡来,这是命运的安排,你就将就自己的命吧!
不!我决不将就这样的命!
你真没良心啊!你晓不晓得,我为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也是的,为了养活这个捡来的女娃,蛮五真是耗尽了心血。那时候,他带着女娃整天在垃圾堆里掏来掏去,自己舍不得好好吃一口,天天给女娃买奶粉。有时候没钱了,他就带着女娃四处讨要。为了博得人们的同情,他向人们编造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他说他们那地方遭受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灾,他抱着孩子死里逃生,可他那坐月子的婆娘却被洪水淹死了。这个悲惨的谎言不知欺骗了多少人,无数个善良的母亲用奶水喂养这个女娃,还慷慨地送钱赠物。他觉得这种欺骗比拾垃圾强多了,于是再也不去拾垃圾,索性带着这个谎言出没于大街小巷,进出于千家万户。吃着百家门上的饭,他和女娃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女娃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就教女娃唱儿歌;女娃摇摇摆摆地会跑了,他就摘花捕蝶逗女娃开心;女娃晓得问娘的时候,他就用他那个编造的故事蒙骗女娃说,你娘被洪水冲到了海里,然后变成了神仙,去到了月亮上,那月亮就是你的娘。于是可怜的女娃每当看到月亮出来的时候就叫:爹,你看我娘又出来了!到了女娃三岁的时候,他才带着女娃回到了苦竹寨。这就让苦竹寨的人们感到很惊讶,人们问他这女娃是从哪里捡来的?他说这女娃不是我捡来的,是我这几年到外头打工找了个婆娘,就有了这个女娃。那你婆娘哩?他又撒谎说,我婆娘去年生病死了。可谁也不相信他真在外头娶了婆娘,都说这女娃来历不明。受点舆论攻击倒也罢了,更让他头痛的是女娃上不了户口。他去派出所给女娃上户口的时候,派出所让他拿出结婚证和女娃的出生证。他拿不出,派出所的人就追问他,这女娃是不是拐骗来的?如果是拐骗来的,那就要坐牢。他就在派出所大吵大闹。派出所被他吵烦了,就让他回村里去开个证明给他们。谁知他回来找到村里,村里也不给开证明。掌握公章的村主任说,你结婚证没有、婆娘没有、女娃的出生证也没有,我们咋给你开?开不到证明,他就去找他那几个兄长。他那几个兄长虽然对他深恶痛绝,但毕竟是骨肉同胞,血浓于水,他们眼见女娃上不了户口,就一起去到村主任家,摩拳擦掌地说,你狗日的开不开?不开,老子们就一把火烧了你这狗窝!打虎还靠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村主任一见这个阵势,不得不把证明给开给了他。女娃就那样成了苦竹寨的人。从那之后,他带着女娃住进了那个远离村子的小山湾。小山湾里有他的责任田,那是他们兄弟分家时通过抓阄分到他名下的。那里还有一座地堡似的土墙屋,那是当年他在那里构筑的屋子。他把这土墙屋整理了一番,住了下来。从那时起,养大女娃、结成夫妻,就成了他的奋斗目标。于是他埋头苦干,克勤克俭,十多年过去了,他不仅养活了自己和女娃,还积攒了几个钱。一天天大起来的女娃说:爹啊,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还像类人猿一样住在这土墙屋里,单家独户的没个伴;人家个个有电视看,我们家连个电灯都没有,现在还点蜡烛。要不我们就搬到村子里去住,要不你就把那电线接进来。可他既不搬出去,也不把电线接进来。他舍不得花钱。他积攒的那几个钱,是留着跟女娃成亲用的。他本来是要在女娃十八岁的时候就和女娃成亲的,不料就在女娃十八岁那年,他干活时不慎摔断了腿,把好事给耽误了。
好不容易熬了两年,现在把伤熬好了,可谁又想到,贫困和青春已在女娃心中躁动起来,从未撒过谎的女娃,竟瞒天过海地和秋阳恋上了。这就伤了他的心,他不能让秋阳把女娃从自己身边抢走。于是他道出了女娃的身世,要和女娃成亲了。
现在,他见剑兰宁死不从,就卟嗵一声跪在了剑兰面前,求道:剑兰啊,为了养活你,我操心了二十年,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剑兰也卟嗵一声向他跪下去,哭叫道:爹,你既然收养了我,那你索性好人做到底,永远把我当作你的亲生女儿吧。日后我和秋阳结婚了,就把你接去一起过日子,报你的救命之恩、养育之德。爹,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
不行!我就要和你成亲!蛮五顽硬得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剑兰也坚决得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爹,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死也不会答应你!
好哇,老子先把你做了,看你答应不答应!蛮五暴怒地扑了过去。
叭嗒!桌子上燃烧着的那支蜡烛被撞翻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他们在黑暗中扭打起来。蛮五虽然弱智,但有些蛮力,他把剑兰扔到了床上。剑兰不顾一切地抗拒着、抓扭着、撕咬着、哭叫着,但她的气力似乎终于耗尽了,她绝望地感觉到有一把坚硬的肉刀子就要剜去她的童贞。这时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她猛地屈起一只脚来,用力一蹬,只听蛮五惨叫一声,滚下了床去。
剑兰想爬起来,但她老半天爬不起来。她觉得周身的骨头似乎散了架,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这时她听到她的黑豹冲了进来,然后她就感觉到黑豹爬在床沿上嗅着她。于是她的泪水不可遏止地涌流出来了。黑豹虽是一条狗,可她从没有把它当作一条狗,而是把它当作了她最亲的亲人。六年前的一天,她忽然发现一只又小又脏的小狗在她屋前屋后时隐时现,看样子像是饿极了。可小狗又很害怕,不见人的时候,它就小心翼翼地蹭到门前看看;看见了人的时候,它就一溜烟藏起来。善良的她赶忙盛来一碗饭放在门前,之后躲在一边看着。她看到,小狗过来了,它看看没人,就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从那天之后,她每天都按时把饭放在门口等着。她发现,小狗每天都准时来吃饭,吃饱了就在屋前屋后独自玩耍。过了些天,狗就和她混熟了。于是她打来大大的一盆水给小狗洗澡,这样一洗,便给小狗洗出了一身油光发亮的黑毛来。更可爱的是,小狗的脑袋上长有一小撮白毛,就像一朵盛开的小白花。她觉得这小狗很通人性,很逗爱。但蛮五却不喜欢这狗,说它脑袋上那一小撮白毛,是天生的一块孝帕,是个丧门星,养着不吉利。他还说,就因为它是一个丧门星,它才被它的主人赶出来。因此他常常无端地打它骂它。于是这狗只和剑兰亲近。剑兰渐渐大了,出落得花容月貌;小狗也一天天长大,成长为一条高大威猛的大黑狗。因为他凶猛得像一只山豹子,剑兰就管它叫黑豹。此时此刻,深通人性的黑豹大约知道女主人可能是出事了,就一直爬在床沿上嗅着她,一边发出呜呜的叫声,心疼地安慰着它的女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剑兰才挣扎着爬起来。她摸索着找到了手电筒,之后又找到了火柴,点燃了蜡烛。这时她才发现,她的衣裳已被扯得东一块西一块,已难以遮羞。转眼一看,她更为惊骇,那个赤身裸体的畜牲,这时嚎叫一声在地上滚动起来。看样子他是被自己踢昏了过去,现在才苏醒过来。她羞得无地自容,惊叫一声就跑,但她被那门槛一绊,叭地摔倒了。这时她听到那畜牲在叫她:我日你家娘,我快要死了,你快把老子弄到床上去啊。
她惊慌万状,她不敢去扶他。那畜牲又叫:你快来扶老子!你踢到了我那命根子,我奈何不得你了,你快救救我啊!
于是她又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然后用一张床单把那畜牲罩住,把他扶到了他的房间。之后她逃命似地逃回她自己的房间来。这时候她只想痛哭,但她却不敢哭出声来。这是她的奇耻大辱啊,那怕是在这远离村寨的小山湾,哪怕是在这万籁无声的黑夜,她也仿佛怕人听到她的哭声。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闪现出许多个为什么和怎么办:我为什么被自己的生身父母丢弃了?我为什么被这个畜牲捡了来?这个家我还能呆下去吗?千万个为什么在她脑海里折腾着,她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爆炸了。她没人哭诉,没有依托,只能叫她着的大黑狗:黑豹,黑豹,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但黑豹早已不见了。她只能在无助的夜里默默流泪。
五
半夜时分,一只狗在徐老大门前发狂般地叫起来。这发狂般地狗叫声,惊起一寨子的狗叫鸡跳,也把一寨子的人都惊动了。到处都惊叫着:这年头贼拐子就是多,快起来看看!……
最先被惊动的,自然是徐老大一家人了。因为那狗不仅在他门前叫,还用爪子扒抓他家的大门。徐老大也以为真来了贼拐子,第一个提了根棍子冲出来,接着是他老婆冬娥打着电筒跑出来。最先出来的徐老大看到是一只狗,举起棍子就要打。冬娥用电筒一照,忙说:莫打,这是剑兰的黑豹。徐老大就骂狗:半夜三更你撞到鬼啦,跑来这里吼得老子睡都睡不成!黑豹就用嘴去扯他的裤脚,一边发出呜噜鸣噜的叫声,一边拉着他走。徐老大又骂:你狗日的发什么疯!冬娥想了想说:这狗很通人性,它要拉你走,怕莫是蛮五和剑兰出了什么事,我们看看去。
两口子就跟着黑豹走了。小山湾离村子大约3华里,一条巴掌大的路夹在两山之间,弯弯曲曲的很难走。黑豹跑一阵,又停下来回头看一看、等一等,显得很焦急。冬娥说,你看把这狗急的,蛮五怕莫真是出了什么事。徐老大说:能出什么事哩,无非不就是他父女俩哪个病了。冬娥说那也不一定,假若他们被强盗抢了呢!徐老大说,屁话!强盗抢的是有钱人家,蛮五有什么给强盗抢的?两口子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
当徐老大两口子来到蛮五门前时,见那大门开着一条缝,真有点像被强盗撞开的一样。他们叫蛮五,叫剑兰,老半天才听到蛮五哎哟一声哼起来,可却听不到剑兰的回答。黑豹一进屋就冲进了剑兰房间,这时冲出来咬着冬娥的裤脚直往剑兰房里拖。于是两口子就先进了剑兰的房。他们看到,房里点着一支蜡烛,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剑兰坐在床上,用手整个儿地抱着脑袋,两肩一耸一耸地,像是在哭泣。冬娥捧起剑兰的脸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的脸这里青一块,那里肿一块,满脸都是泪;原来那一头秀美的长发也全乱了。你咋啦?这一问,剑兰突然扑到冬娥怀里哭起来。冬娥紧紧抱着她问:兰妹崽你咋啦?可是剑兰还是哭。在他们徐家的女人中,剑兰觉得只有这个大妈为人厚道,对她最好。所以,打很小时候起,她就亲近这位大妈。现在看到大妈来了,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亲娘一样,忍不住泪如雨下。冬娥知道,剑兰虽然生得细皮嫩肉,但那性格却却很坚强,一般是不会哭的。现在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就更慌了神,又追问:你快说,到底咋啦?是不是来了强盗?
追问了许久,剑兰才哽咽着说:不!不是强盗,是他!
是他――哪个他?
除了他,还有哪个他!
你是说你爹――你爹咋啦?
我……我说不出口……
冬娥一听这话就呆了。徐老大拔腿就向蛮五房里扑去,揭开被子就狠狠甩了蛮五几耳光。蛮五嚎叫道:大哥莫打!我本来快要死了,你再打我就死定了……
徐老大就住了手,喝问:你咋本来快要死了?
她踢着我那地方了。你看你看,你快用电筒照照看。
徐老大就用手电筒照他那伤处。只见他那条命根子凝固着血迹。他用手电筒扒了扒,这才发现是那龟头受了伤。原来剑兰那一脚正好踢在他那地方,那是男人最敏感又最脆弱的部位,蛮五当即痛得昏死过去,好大一阵才苏醒过来。现在蛮五见大哥不再打他,问:你看我那命根子是不是被踢坏了?
踢死你才好!徐老大就又打起来,打一下骂一声:她可是你的女儿呀!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把我们徐家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打了一阵,他颓然坐在了床上,喘息了很久,揪着蛮五的耳朵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这事你把它烂在肚子里!你要敢把这事说出去,我就叫上老二老三他们,把你沉到河里活活淹死!
不!不!她不是我亲生的,我要拿她做婆娘!蛮五呻吟着叫。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和你说不清楚。蛮五说,我有一张红纸片,那是证据!
那红纸片在哪?
蛮五在身上摸了摸说:在我衣服里,我衣服在她房里,你去拿过来。
徐老大就去到剑兰房里把他的衣服拿了过来,从衣袋里找出了那张红纸片。他用手电筒照着看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不说话了。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他们为给剑兰上户口,还差点和村主任打起来。那时他就想,蛮五就像垃圾堆里的一块垃圾,就是一个叫化婆子都嫌弃他,谁愿意嫁给他、并给他生儿育女呢?这剑兰很可能不是蛮五的亲骨肉。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他只能尽力帮助蛮五。想不到,他那时的猜疑现在得到了证实。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现在这个畜牲竟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这咋办啊!正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只听蛮五问:大哥你看清楚了吧,这就是证据。我养了她二十年,你说她该不该给我做婆娘?
徐老大就不再打他,问:你真要拿她做婆娘?
我把她捡来,就是为了拿做婆娘。
那我问你,你懂不懂婚姻法?
什么婚姻法?
婚姻法就是讲男女双方自愿,若是强迫成婚,那就是犯法。剑兰虽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可你要和她结婚,必须要取得她的同意,不然你就要坐牢!
不!蛮五大叫,我不要坐牢,我就要婆娘。你们个个都有婆娘,你们不能不管我的死活!
徐老大吼道: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要是逼着她嫁给你,把她逼死了,我们大家都得坐牢!你要婆娘可以,寨上经常有来要饭的女人,要是人家愿意,我们就给你送一个来。
可蛮五就是朽木难雕,马上叫起来:我不要那种女人,那种女人不漂亮,我就要剑兰!
徐老大又火了:你真要这样横蛮,那我们只好先把你送到牢里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老二老三他们叫来!说着就在房里找了根棕绳,把他捆绑在了床上。
在他们家,蛮五谁都不怕,就怕他大哥。现在他见大哥真把他绑了,就有些害怕了,赶忙说:你莫送我去坐牢,我不要她做婆娘了。你把我放了吧。
徐老大不可能把蛮五永远捆绑在床上,他要的就是蛮五这句话。现在听蛮五这样说了,赶忙问:你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
真算数还是假算数?
真算数真算数。
你要翻悔咋办?
那你打死我。
不!你真要翻悔的话,我们也不打死你,我们直接把你送到公安局去,让他们把你一枪毙了!说到这里,他索性再吓他一吓:你见过枪毙人吗?砰!那子弹打在脑壳上,脑浆喷起丈把高。要是一枪打不死,就用刺刀戳,戳一刀,喷一股血。要是用刺刀也戳不死,就活活剐皮子,剐一刀,还要问你疼不疼。你说,你是听我的话好啊,还是愿意让人剐皮子的好?
蛮五听大哥说得这样恐怖,吓得慌忙说:我不要剐皮子,我听你的话。
徐老大说: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会像过去一样关照你。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只要人家愿意跟你,我好歹叫你有个婆娘。剑兰被你吓坏了,我要把她带过去住几天。你的伤不算什么伤,只是破了点皮,擦点红药水什么的就好了,我会给你送药来。这几天你哪里也不要去,记着我给你说过的话,你什么也不要乱说,什么歹心也不能起。不然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大哥你快放了我吧。
徐老大这才给他解开了绳索。
当徐老大来到剑兰房间时,剑兰还伏在冬娥的怀里哭。徐老大安慰道:莫哭了妹崽。好在你还泼辣,还没被他糟塌。他被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答应不再起歹心了。
不!剑兰恐惧地叫:他的话信不得,这个家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那你咋办?
我出去打工!
徐老大想了想说:也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不过你现在不能去,看你这鼻青脸肿的,咋好出门?过两天再走吧。
剑兰又叫:那我去你们家。大爹,我一分钟也不敢呆在这了,我怕。
徐老大点头道:这事我已跟他讲了,让你先到我们家去住着。
剑兰一下子跪在了徐老大夫妇面前:大爹大妈,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娘。我一辈子都记着你们的大恩大德!
不过我有句话要交待你。徐老大说,今天这事,蛮五不能说,你也不能说。我和你大妈都不能说,家丑不可外扬啊!
剑兰的泪水又滚落下来:这事我咋说得出口啊!
这就好这就好。冬娥把她扶了起来: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们走吧。
于是三人走了出来。那黑豹似乎早就等不及了,见他们走了出来,马上摇头摆尾地跟着他们走了。
六
徐老大安顿好了剑兰后,第二天到村卫生室要了些药送进了小山湾。他走进屋去的时候,发现蛮五正在吃饭。
你自己弄的饭?他问蛮五。
蛮五说:我自己不弄,谁给我弄。
还疼不?
咋不疼,我走路都直不起腰来!
行了行了,那不过是点轻伤。他把药给了蛮五后说,你先用这药水擦擦,再把这药膏涂上去,休养几天就没事了。记着,这几天你哪都莫去,就在家呆着。哪个进来和你玩,你千万不要把昨晚的事告诉别人。晓得不?
晓得晓得。
晓得就好。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走出小山湾的时候,徐老大就觉得很累。他今年60出头了,两个儿子儿媳几年前全都打工去了,照料孙子、料理庄稼,反正家里的所有事情,全都落在了他们两口子身上。现在加上蛮五这事,他就觉得更累了。可这样的事他不管谁管,谁叫他是大哥呢?然而,蛮五虽然表示听他的话,可这个蛮人的话可信吗?他真担心这个蛮人不知哪时又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他一回到家来就对冬娥和剑兰说:剑兰过两天就打工去吧,不然他总有一天会闹出事来。
此前的剑兰巴不得早就出去打工。面对着蛮五这个畜牲,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漂荡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舢舨,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危险。她同时意识到,如果在这样的时候再和秋阳恋下去,她就很有可能把秋阳也拖上她这条充满了危险的小舢舨上来。她觉得,自己既然爱着秋阳,那么她就必须放弃秋阳,也不能害了秋阳。于是她说:大爹大妈,我明天就走。我走了,你们就放心了。徐老大说:也用不着太忙,你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过两天再走也不迟。剑兰说不,早走迟走都是走,我明天就走。冬娥想了想说:那就明天走吧。你的路费,我们给你。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大家都吁了一口气。
但小山湾里却不平静。小山湾是人们常去放牛牧羊的地方,因为小山湾只有蛮五的一幢土墙屋,因此那些放牛牧羊的人每天都去那土墙屋里闲聊,尤其是那个叫顺风耳的家伙,差不多每天都来和蛮五鬼混。这天,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顺风耳依然走进了土墙屋。他一进门就大喊大叫:蛮五,你不出去做活路,闷在屋里干什么?叫了几声,只听蛮五在房里不耐烦地回答说:出去出去,你莫来惊醒老子瞌睡!顺风耳索性钻进了房里去,见蛮五真在睡觉,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说:大白天睡瞌睡,是不是想婆娘想疯了?谁知他这一巴掌拍下去,蛮五就叫起来:你他妈的别处不打,专打老子痛处!顺风耳吓了一跳:你哪里痛?蛮五或许是想起了他大哥的警告,说:痛不痛关你屁事,快滚!顺风耳不由得笑起来:老子好心好意来陪你,你却要赶老子走。你莫赶我走,我跟你侃个最好听的故事听。蛮五爱理不理地说:你狗日的侃得出什么好听的。顺风耳说:是女人的事,听不听?蛮五本来觉得寂寞无聊,又听说是女人的事,马上就来了精神,说:那你侃呗。
顺风耳就侃起来,说过去有个大户人家,那家人出了个呆子,他爹妈给他讨了个婆娘,可他不晓得做那事。有一夜那女人实在熬不住了,就摸到了那一头,手把手教那呆子说,我这里有好东西,味道好得很哩。那呆子尝出了味道,从那以后就天天问她婆娘要好东西。有一天他婆娘要回去给她爹祝寿,他就一路撵过去,一个劲地说,你走了,我今晚去哪里要那好东西?追到一座桥上,他婆娘心生一计,捡了个石头往水里一丢,哄他说,好东西我丢下去了,你自己捡回去吧。那是冬天,那呆子也不怕冷,在河里到处乱摸。一个和尚正好从桥上走过,见呆子大冷的天在水里摸,问呆子说:你掉了什么贵重之物?呆子说,是好东西,你来帮我摸摸。慈悲的和尚以为真是什么贵重之物,便也下去帮着摸。那么冷的天,和尚摸了一阵,觉得那手冷得不行,就把手凑近嘴巴边哈一哈气。谁知那呆子见了,就大骂着向和尚扑过来,说你他妈的咋把我那好东西摸来吃了,快吐出来还给老子!和尚见呆子来得凶猛,拔腿就跑。呆子就脚跟脚地追。和尚见呆子追得紧,慌忙把随身带着的木鱼丢到地上,喊叫说:别追了别追了,我把好东西还给你了!呆子把那木鱼捡起来一看,跳脚说:上当了上当了,他把里面的肉肉都吃光了,丢得个壳壳给老子!
这个故事刚说完,顺风耳自己先笑起来,蛮五也忍不住笑了。
笑过后,蛮五就骂:你讲屁话,哪有女人主动找男人的事!
你晓得个屁!顺风耳说。其实女人比男人还骚。你晓得不,女人想男人的时候,你就是给她吃肉,她都不要,她就要男人。不信你哪天找个女人试一试。
蛮五叹了口气说:试个屁,老子就是想试一试,差点把我那命根子都弄坏了!
你哄鬼哟!顺风耳将信将疑地说,你和哪个女人试?
此时蛮五早把大哥的话给忘了,说:还有哪个,就是我家剑兰!
顺风耳惊愕得瞪大了眼睛说:挨你个千刀的,她可是你的女儿,你也不怕五雷轰!
轰个鬼!蛮五理直气壮地说,她又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捡来的!
顺风耳更是好奇:你又讲鬼话!你带着她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她是你亲生的?人家不给你开证明上户口,你几兄弟还要打人家哩!
那是我哄你们的。蛮五说,我是为了把她养大了拿做婆娘。
顺风耳就又笑起来:越说越稀奇了!那时你说她是你亲生的,如今又说她是你捡来的,谁晓得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有证据!蛮五突然想起了那张红纸片,想起天快要亮的时候他叫大哥拿来看。他一骨碌爬起来一顿乱找。还好,大哥当时也许是气昏了头,没顾得上把它撕了,也没顾得上把它带走,他终于在地上找着了。于是像找着了宝贝似地抓起来让顺风耳看。
顺风耳看后,不由得叹道:这还真是证据哩。他妈的,是人是鬼都骂你笨、说你蛮,其实你狗日的有心劲哩,竟想得出这么一个主意来,把大家骗了二十年!
蛮五叹气说:这有屁用?她死也不肯跟老子做婆娘!
你也太不中用了!你一身蛮力,咋就奈不何一个小女子!
蛮五沮丧地说:她力气可大咧,我眼看就要到手了,哪想她一脚踢在了我命根子上。你看,你快看看。
顺风耳就看他那命根子,那上面果然涂着药膏和红药水。他不由得笑起来:这么说,你还没捞到手?
哪捞到手,还没挨到边边上,她就给了老子一脚。
那你看都没能看上一眼?
哪看到!我一动手,那背时的灯就被撞翻了。屋里黑灯瞎火的,我咋看到?
嗨!顺风耳替他惋惜。女人全身都是宝啊,那皮肤,细滑得像匹缎子布;那对包子,胀鼓鼓软绵绵的,比粉蒸肉还好吃;特别是那地方,又白又嫩,白里透红,就像一颗熟透的六月桃。那味道,啧啧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男人就是为那颗桃子而生,为那颗桃子而死!
听顺风耳这么一说,蛮五的口水都差点淌了下来。我日他娘,那么好的一颗六月桃,老子咋就吃不着哩!
现在她哪去啦?
被我大哥接去了。
你大哥咋晓得?
肯定是那背时的大黑狗报的讯!那狗只护剑兰,不护我。兴许是它见我要拿剑兰做婆娘,就跑去把我大哥叫了来。
你大哥把她接走了?
咋不是!我大哥又是打又是骂,还把我捆绑在床铺上,说要是我敢强迫剑兰成亲,他就把我送到公安局去!
顺风耳一拍大腿说:上当了!你上你大哥的当了!
蛮五急忙问:我咋上当了?
你肯定上当了――你拿她做婆娘又咋啦,你完全有理由拿她做婆娘!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蛮五的眼睛徒然窜起两道希望的光亮:你快给老子出出主意!
顺风耳苦笑说:你他妈只管跟老子讨主意,也不问问我肚子饿不饿。主意有的是,你先把我肚子填饱了再说。
蛮五就赶忙去翻一个破纸箱:你只要给老子出主意,你割老子的肉吃都可以。你看我这里有干鱼,有鸡蛋,还有酒。
好好好,我们两个去弄。
两个人就一起进了灶间。
当他们端起酒杯的时候,蛮五迫不及待地催促:酒也喝上了,饭也吃上了,快把你的主意讲出来!
这个么,主要靠你自己。
咋整?
你不是蛮吗?这事,得靠你的蛮劲。
你是说,让我去把她硬抢回来?
你不硬抢,难道你大哥还会主动把她送回来不成?
蛮五摇头说:可我大哥说,强迫成婚是要坐牢的。
顺风耳就冷笑起来:坐牢?你他妈整天关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山湾,狗屁都不晓得!这年头,偷抢诈骗、制假卖假、贩毒吸毒、贪污腐败,什么样的勾当没有?告诉你吧,现在的案子多得很,那些管案子的人忙都忙不过来。再说他们大多盯着钱,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就躲得远远的,谁来管你这鸡毛蒜皮的破事!
蛮五就像听神话一样觉得很新鲜:你是说,我真把她给抢过来,也不犯法?
犯什么法!那是你大哥吓你的。此时顺风耳已有了些酒意,越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她的命都是你给的,你拿她做婆娘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只要把她捞到了手,哪个还有屁放?你大哥和你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关键时刻,他肯定向着你。你不记得当年你给剑兰开证明上户口的事了,那时你几个兄弟全都帮着你啦!
这番话说得蛮五直点头:是哩是哩,他们都帮着我。
但顺风耳的话锋却又一转:可你大哥现在变了。他现在连孙子都有了。你哩,还是孤魂野鬼一个。你好不容易把剑兰养大了,要拿她做婆娘,可他不但不支持你,还反而把她给带走了。你说,世上哪有这样的大哥?
这几句话就又把蛮五的火气给激了出来:我日他家娘,他只顾他自己,却不管老子的死活!
他不仅不管你死活,兴许还有阴谋哩。
他有什么阴谋?
现在他也晓得剑兰不是你亲生的了,所以他和剑兰就没有了亲缘关系。可他为什么还要把剑兰弄走呢?那是因为他婆娘老了,变成了个丑八怪。现在到处都时兴养二奶,他兴许是要把剑兰弄去做二奶哩!
啊――
你啊个鬼!顺风耳向他喷出一口酒气。你怕他个球!他现在老了,可你正年轻力壮,他肯定打不过你。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大哥,我早把他拿翻了!
蛮五直觉得血气上涌,喷着酒气吼叫起来:日他妈,老子就拿翻他!
顺风耳又提醒他说:只怕你光拿翻他一个人还不行,还有秋阳哩。我听说,秋阳早就和剑兰行歌坐月了哩!
咋不是!蛮五骂道,昨晚上她就口口声声叫着要嫁秋阳!
哼!顺风耳说。你晓得不,动物世界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类世界也和动物世界一个样,没什么道理可讲。人家不都说你死了还没埋吗?那你就当是自己死了,只要你把这个死劲拿出来,你说你还怕哪个?
听顺风耳这么一说,蛮五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无敌于天下的英雄,热血沸腾地说:是的是的,老子只要不怕死,什么样的事做不出来!
顺风耳就忍不住笑。
蛮五骂道:你又笑什么?
我不是笑你。顺风耳说,我笑那个女娲。女娲在造人的时候,也亏她想得出,把人分成男女两种类型。所以人到了一定时候,男人就想女人,女人就想男人。你说那女娲缺德不缺德!说着拍了拍蛮五,女人就是男人的命,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才真是一个死了还没埋的人哩。现在机会就在你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了!
蛮五拍着胸膛说: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
还有,你那张红纸片千万莫丢了。那可是证据。无论何时何地,你只要把那红纸片亮出来,谁都不敢把你怎么样!
吃饱喝足的顺风耳走了,寂寞的小山湾只剩下了蛮五。这个夜晚,蛮五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老是想着顺风耳给他描绘的那颗六月桃。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夜晚特别漫长、特别难熬。于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起了床,然后提了根粗大的木棍,直奔苦竹寨而去。
七
地区的十佳青年表彰大会昨天才结束,秋阳当天就返回了平安市。他挂念着剑兰,一回到市里,就马上去订购钢筋水泥等物资。办完事刚要上车,谁知恰好碰上了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这个朋友是市政协的廖主席。廖主席一向器重他这个年轻有为的政协委员,不由分说地把他逮到一家酒楼,说:你这个委员也太无组织纪律了,受到地区表彰,回来也不向我们汇报一声,今天我要罚你三大杯!这样说了,他一个电话把市委组织部的汪副部长和着几个朋友一起叫了来。秋阳一边吃饭一边说,领导们既然这样礼贤下士,我就借这个机会提点要求:你们帮着我去交通部门立个项,我好把村里那条路修一修。
廖主席惊问:前些年你不是花了几十万把那路修了吗,现在咋又要修?
你快莫提那事!秋阳显出一脸的无奈:那路是修好了,可人们并不爱惜那路,许多人为了方便放水灌田,这里刨个沟沟,那里钻个洞洞,没多久,那路被弄得千疮百孔。还有些人说,我当时修路挤占了他们的责任地,他们就在那些路段上种上庄稼。总之,那路现在被毁得差不多和原来一个样了。现在的情况是,哪怕我拿出再多的钱,那路也修不好。要是市里立的项,他们就不敢捣乱了。
廖主席忍不住骂起来:他娘的那个管山猫咋不管事哩?
他管什么事,他还唯恐天下不乱呐!
这话咋说?
这人心术不正,贪。他见我弄起了鱼塘,他说他也要修鱼塘,没钱,就跟我要。他哪里晓得,养鱼的技术含量很高,不是说想养就能养的。他什么都不懂,又不是那种有事业心的人,哪能成事。其实我们那里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可惜他看不到,只一门心思找出各种借口要钱罢了,所以我没给他钱。
这么说,他是怀恨在心,故意掣肘你哩。
咋不是,去破坏那路的,全是他的亲属。为那路,我找了他好几次,后来他向我要了5万块钱,说去协调协调。哪想他只叫人在那路上填了几个泥坑坑,之后就没了下文。总之,有管山猫在那里作怪,你想做点什么事都难。
默然片刻,汪副部长说:我们也听到许多群众的反映,说你们那个管山猫,是只捉不到老鼠的懒猫,又是只爱偷鱼吃的馋猫。在许多事情上,比如退耕还林、办理低保、涉农资金等等,管山猫都有虚报冒领的嫌疑。管山猫之所以在村里拼命刮钱,是刮给他那两个儿子去还账的。他那两个儿子,不是在外面正正经经打工,而是在炒六合彩。他们坐黑庄,吃黑单,有一次吃了人家一万块钱的赌注,哪想那晚偏偏开出那个号码。六合彩的中彩比例是1比40,他们一下子就亏了40万。管山猫是拿大家的钱去填他两个儿子的无底洞。不知这个情况是否属实?
秋阳道:可以这样说,群众的反映没有假。
这事纪检部门得调查一下,如果真是这样,这只猫就必须下课了,否则你们那个村子就没什么发展了。汪副部长说,上一届选举,大家选你当村主任,你不干,现在看来,你不干是不行了。今年正好换届,你得把那个担子接过来。
秋阳摇手道:别别别,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说实话,苦竹寨有它的自然优势和发展条件,我也想把苦竹寨搞他个红红火火。你们曾去看过我,都晓得的,我们那里满山都是竹子和木材,如果弄一个像样的竹木工艺厂出来,那该多好。还有那条河,也是一个很大的自然资源,可除了我现在弄的那个鱼塘之外,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太可惜了。我们完全可以把那条河以分段蓄水的形式加以利用起来,到处都可以养鱼。而且那河边到处都是小山峦,水漫到一定程度,那些小山峦就变成了一个个水上小蓬莱。你们说,这么一个地方,是不是一个世外桃源、一个旅游胜地?莫看苦竹寨像是与世隔绝,其实关键就是那条路,要是真正把那路修好了,它就一通百通了。只可惜,那只猫什么也看不到。唉,不说了,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真正要实现这个愿望,一时也难,因为那里的宗族观念太强,那只猫在那里称王称霸,谁都怕他。我如果取代了他,他肯定会出来捣乱。他一捣乱,我就是有心带领群众致富奔小康,也展不开手脚。
那你是怎么想的?
让他自己霉烂掉。秋阳说,他就像一棵满是病菌的毒草,现在已是病入膏肓,村民也看得清清楚楚,到时候群众自然会把这棵毒草拔出来。现在的情况是:他没时间了,而我有的是时间和他熬下去。
廖主席叹道:看来也只能熬一熬了!
言归正传吧。汪副部长说,你那个宏伟理想很有魅力,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具体地说,就是要把我们那里的资源优势充分开发和利用起来,让所有的村民都能共享这种优势和经济效益。秋阳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人富是绝对不行的,要排除干扰,消除仇富心理,必须走共同富裕之路。大家有着共同的利益,谁敢出来捣乱,谁就成了过街老鼠。
高!廖主席举起了大拇指,认识很到位,你真的成熟了!
汪副部长道:希望你到时候莫再推辞,苦竹寨太需要你这样的领头羊!
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这一聊就聊去了好长时间。廖主席说,太晚了,夜里开车不安全,我们给你开个房,你明天再走。
这个夜晚,秋阳就住在了宾馆里。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老是想着他的红宝石,这样就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许艳红。那个许艳红,也算得上一枝花,可她浑浑噩噩,还老是有一种没来由的优越感。你不就是有一个当村支书的老子吗?难道这也可以成为你自我优越的本钱?你一旦走出这巴掌大的山旮旯,你还有这样的优越感吗?他觉得许艳红太轻薄、太没出息。而剑兰却不同,剑兰不仅外表美,而且心灵也美,他早就把这颗可爱的红宝石珍藏在了他那爱的心房。这就这样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可天还没亮,他就又醒了。于是,他驾着他心爱的猎豹走了。
秋阳把车才开到村头的时候,天已大亮,当他就要把车拐进河边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剑兰。剑兰拎着一只大提包,徐老大在她后边跟着,像是要外出。于是他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宽阔的草坪里,跳下车来叫:剑兰,你们要去哪?
剑兰也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了床的,待一切都收拾好了的时候,天就亮了。于是,徐老大就送她走了。因为这路没拓宽,所以一直没通班车,大家要外出,就只好步行了。
但剑兰没有想到,她刚走出村子就看到了秋阳。一看到秋阳,她那泪水就禁不住要滚落下来。但她忍住了。她不想让秋阳知道她过去和现在的遭遇,她怕把秋阳牵连到一场是非中来。她现在只想逃离那个畜牲。所以,当秋阳这样问她的时候,她只好撒谎说,我和大爹去外头办点事。秋阳就走了过来,他看到了剑兰一脸的伤痕和忧伤,不由得吓了一跳:你咋弄鼻青脸肿的?面对这样的提问,剑兰不知作何回答。徐老大只怕剑兰透露真情,也赶忙撒了个谎说:她不小心从坡上摔到坡脚,被岩脑壳划得到处是伤,我带她去外头看看。阳秋信以为真,说:那我们一起去。
徐老大想想了说:你只开车送我们到乡上就行了。你忙得很,我们不能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谁知话音刚落,徐老大的头上就挨了一棍。
这一棍自然是蛮五打的。蛮五本是直奔徐老大家去的,可却在村口看到了剑兰和徐老大,于是小跑着赶到前面隐藏起来。这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顺风耳给他描绘的那颗六月桃:老子只要能吃到那颗六月桃,就是死了也值!于是他又想起了顺风耳给他说的那些话:你怕他个球!他现在老了,可你正年轻力壮,他肯定打不过你。此刻他见大哥和剑兰要出村,一下子急得从草丛里窜出来,照着大哥的脑袋就是一棍。那棍子很粗,打得又狠,徐老大当即栽倒在地,老半天才呻吟着骂出一句话来:你这挨万刀砍的,你咋下这样的毒手啊!
你才下毒手哩!蛮五吼道:老子上了你大当,看我不打死你!他吼着举起棍子又要打。这时剑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他的棍子。秋阳也慌忙跑过来挡住:你咋打他?
蛮五吼叫:他把老子婆娘拐骗了来,老子不打死他!
秋阳如坠五里雾中:他拐骗了你婆娘――哪个是你婆娘?
她就是我婆娘!蛮五指着剑兰说。
她是你婆娘?秋阳更摸不着头脑,他怀疑这个蛮人也许是神经失常了,又问:她是你亲生女儿啊,咋成了你婆娘,你是不是疯了!
你才疯了哩!她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捡来的。我把她捡来,就是为了拿做婆娘!现在她可以做婆娘了,我要和她成亲!
这时徐老大真是快要急疯了,他想站起来,但挣扎了几下还是站不起来,于是大声叫:秋阳,你千万莫信他!他是个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哩!蛮五面目狰狞地道:你说只让她来你这里住几天,可你现在咋把她带出去?你说,你要把她拐骗到哪去?
徐老大觉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大吼道:我要把她送出去打工,我不能让你把她给糟蹋了!
不!你不是送她出去打工。蛮五也大吼大叫,他妈的顺风耳真还说对了,你是想带她出去和你做二奶!
听了这话,徐老大气得浑身发抖,头上的血流得更多,话也说不出来了。
秋阳似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问剑兰:是吗?你真是他捡来的?
这个时候,剑兰才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这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哭,那耻辱、那绝望,在这一刻徒然爆发,遏止不住,声若裂帛,势若海啸。之后由强而弱,弱为一种呻吟,一种喘息,惟见两肩耸动,全身痉挛,仿佛停止了呼吸。很久很久才缓过气来,又由强到弱地重复一次肝肠寸断的轮回。这种活而复死又死而复活的人间恸哭,让秋阳心痛犹裂,他拍打着她叫:
剑兰!你哭出声来!不然你就憋死了!
剑兰的哭声传出去很远,许多人都朝这里跑来。
在秋阳的拍打和呼唤下,剑兰终于缓过气来,她万念俱灰地哭诉:是的,我是他捡来的,我才出生二十多天就被我爹妈丢了,是他把我捡来养大了,现在他要我和他成亲!
秋阳呆了。
蛮五冲过去一把抓住剑兰,吼叫:你给老子回去!
剑兰又踢又咬,又哭又叫:放开我,我决不跟你回去!
见蛮五强拉剑兰,呆如木鸡的秋阳突然跳起来大喝一声:住手!
蛮五依然拉住剑兰不放:你想咋的?
你强人成婚,国法不容!
我强人成婚?蛮五狞笑说,她是我养大的,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要拿她做婆娘,关你屁事!
秋阳凛然道:我们在这里说不清楚,我们去法庭!
蛮五就跳了起来。此刻他的脑子里又响起了顺风耳的话:人类世界也和动物世界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讲。只要你把这个死劲拿出来,你还怕哪个――啪!他打了秋阳一耳光:老子不说你抢我婆娘罢了,你还要老子上法庭!
秋阳一动不动:你还敢打人?
老子杀人也敢!你要抢老子婆娘,老子就炸了你鱼塘,掀了你车子,烧了你房子,叫你全家灭亡!
你不怕法律?
狗屁法律,老子的拳头就是法律!蛮五又抡起棍子向秋阳打来。
秋阳陡地觉得血气翻涌,他身子一闪,躲过棍子,迎着这个家伙猛地一拳击去。他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有力地砸在了这个家伙的脸上,可这家伙还真有点蛮力,又举起棍子向他打来。他又给了他一拳,这才看到对方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但此时他同时听到四周突然暴起一片叫打声,接着他感觉到不知有多少只拳头在他身上此起彼落。原来村里的人都起早,许多干活的人听到这里吵闹,都跑到这里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蛮五的那几个兄长也赶了来。混乱中,他们看到大哥和蛮五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以为都是秋阳打的,也不问青红皂白,一拥而上,都围着秋阳打起来。秋阳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拳头,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决不能让蛮五把剑兰抢回去!他继续跳跃着、扑打着。斗打中,他听到了剑兰不顾一切的呼救声:莫打了!你们打错了人了!快来人哪,这里要出人命了!后来他又听到了爹妈的呼叫声,还有管山猫和他女儿许艳红的喝斥声。但此时的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之后猛地喷出一口血来,猝然栽倒,不省人事。
八
秋阳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感觉浑身疼痛得要命;之后他又发觉自己的头上缠上了绷带,村里的医生正在为他输液。他爹妈焦急地守候在他的床前。
妈见儿子苏醒过来,那泪水也滚了下来:崽呀,你终于醒了,妈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咋啦?他感到一片茫然。
你被人家打吐了血,死去了一天一夜!
于是那场众寡悬殊的恶斗终于回到了他的记忆中来。他一翻身就要起床,吓得爹妈慌忙将他按住:你要咋的?你要咋的?
我要去告那个畜牲!
你还想找死啊?妈喝道,这事你丈人老已给你处理好了,你还告什么?
他咋处理的?
你现在什么也不要去想、不要去管,你这个样子还管得了什么!
不!那畜牲触犯法律,他一个村支书咋能处理?你们不告诉我,我就不治伤了!说着就要拔针头。
妈死死摁住他的手:我的小祖宗,我告诉你:你丈人老说,本村的问题本村消化,他把什么事都处理好了。
他到底咋处理的?
罚了蛮五3千块钱,拿做你的医药费。
徐大表叔呢?
他脑壳被打破了一道口子,在家养伤。
剑兰呢?
让蛮五带了回去。他说蛮五救了剑兰的命,把她养大成人不容易,拿她做婆娘也应该。
岂有此理!秋阳怒火中烧。蛮五强迫养女成婚,这是公然践踏法律,应交付法律审判,怎能罚款了事,怎能把受害人交给那个畜牲!他如此处理,就是违法犯罪,我连他一起告!
告你个脑壳!你有几条命,敢和他们两家人斗?妈气得嘴皮子直哆嗦。
我就要和他们斗,我要和他们斗到底!妈,你怕,我不怕!
豆腐娘娘被儿子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妈本来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玉竹。爹也有个很吉祥的名字,叫白长寿。白长寿念过几年书,责任到户前,他是生产队的记工员,那时的他也曾敢说敢为过。然而复杂的生活就像一块磨石,渐渐磨平了他们的梭角。苦竹寨有1000多人口,这么大一个村寨,就他一家姓白。不知是什么原因,从他高祖那代起,他们家每一代只有一个男的。早年,一位风水先生说是他们家有棺祖坟葬得不好,于是他祖上就把那棺祖坟迁葬到一个叫做母鸡抱蛋的宝地上去。母鸡抱蛋,一抱一大堆,那该人丁兴旺了,可他家还是世世单传。到他这一代,也只有秋阳这根独苗苗。而徐家则是一个大家族。不说别人,就说蛮五,他亲兄弟就是五个,若说一个祖宗繁衍下来的子孙,那人数就更为庞大了。许家更是人多势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许徐两姓都是苦竹寨的大家族。管山猫所以能够当上村支书兼村主任,最大原因就是因为他姓许。生活中,虽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家那家,少不了一些磕磕碰碰。但对外而言,他们却是一根藤上的瓜,一家有事,挥手一呼,众人响应,一致对外。于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弹丸之地,人与人之间的许多是非纠葛,都不可能用一个理字来了结。大多时候,总是人多就有了理,人少就没了理。于是,历经风雨的白长寿便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逢人先让路、遇事让三分的豆腐脑壳。自然地,玉竹被叫作了豆腐娘娘。不过豆腐娘娘倒是精灵,就在儿子的婚事上做起了文章,找了许家的代表人物管山猫做靠山。豆腐娘娘知道,当初他们家修鱼塘的时候,管山猫也想去那片沼泽地修鱼塘,因此管山猫曾去银行贷过款。虽说管山猫是苦竹寨的村支书,但一走出他这一亩三分地便没了丝毫影响力。银行的人知道他是一只捉不到老鼠的猫,又听说他那两个儿子都不成器,唯恐那款一贷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便都不理睬他。几年过去了,管山猫什么事也没干成。后来豆腐娘娘就见管山猫的女儿许艳红天天来缠她儿子,她就知道管山猫是要打他儿子的主意了。于是在人们的玩笑声中,豆腐娘娘和管山猫的老婆管山婆彼此叫起了亲家母。但不料后来她真要为儿子去定亲的时候,秋阳竟不买账,说我早就有人了,你去定什么亲!于是这亲就没定成。这事传到许家后,管山猫狠狠地骂:他娘的叫化子还嫌糙米饭!她听了后,也窝了一肚子火。不过她见儿子嘴上虽说有了人,可又不见他把人带到家来给他们看一看,便认定儿子根本还没对象,于是幻想着儿子还年轻、不懂事,只要晓之以理,给他点时间,他终究会明白过来的。然而不想那兔崽子悄悄和剑兰粘上了,以致惹火烧身。幸得管山猫父女也不计较那兔崽子的态度,及时出面管了这事,不然他就有两条命也给徐家收拾了。最可恨的是,管山猫救了他,他不但不领情,还说人家枉法徇情,要连人家一起告,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看着自己这个几乎丧身于乱拳之下的独生儿子,她又心酸又恼火,忙将医生拉到一边说:给他一支催眠药!
村医见他的病人如此狂躁,便给他注射了一支镇静剂。之后说他已过了危险期,只要每天来打一次针、换一次药,过一段时间就全好了。
村医走后,豆腐娘娘接着训斥儿子: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要不是人家救你,你早被打成了肉泥!他们打死了你,就算法律为你讨回公道,可你毕竟是死了。他徐家呢,就是枪毙他十个八个,人家也不会断根绝种。你狗日的想要让我们白家断了这缕香火,你就去闹吧!
你!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什么都不懂。豆腐娘娘说,可我懂得,我们就你一根独苗苗,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没了指望!说着哭了起来。
道理说得如此透彻,她以为儿子应该大彻大悟了,哪想儿子还是喊叫:不!你们不公平!管山猫不公平!
豆腐娘娘脸都气歪了:世上只有你公平!你是包青天!那你就去把世上所有不公平的事都公平过来吧!
冷静,你要冷静!一直不说话的爹说:崽呀,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千万不能冲动!
在他们夫妇俩的轮番教训下,秋阳在那支镇静剂的作用下睡了过去。
之后,村医每天按时来给秋阳治疗。十天过后,他才宣布秋阳的伤好了。说只是心火太重,要注意调养。
然而伤好之后的秋阳虽然吃喝如常,但看上去却精神萎顿。那天他想去外面走一走,不料想竟摔倒在门前。他想打手机,要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执法部门,但他发现手机没了。他不知道,在那场众寡悬殊的恶斗中,他的手机早被摔坏了。于是他就打家里的坐机,可他发现坐机也打不通了。他不知道,妈怕他再惹出事来,早把那电话线拔了。这期间,几台趴趴车运来了水泥钢筋,人家问他放在哪里好,他说你喜欢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而且还给人家钱,人家说你订购的时候就付了钱的,不用再付了。他却反问人家,是吗是吗?我真付了钱吗?见他这个样子,当爹做娘的忧心如焚,为了防止他再出意外,只得寸步不离地轮流守护着他。管山婆也常来看他。也许管山婆认为,这次他们许家救了秋阳,秋阳一定感激涕零,一定会答应和艳红定亲了,所以就趁着这个机会天天来看秋阳。这天她还特地请来一位很有名气的老中医,为秋阳作了一次全面检查。老中医检查后说:他的伤完全好了。他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什么是心药呢?豆腐脑壳夫妇嘴里不好说,可心里都明白,只有剑兰才是他最好的心药。可你能把剑兰夺回来吗?你就是能把剑兰夺回来,那管山猫能答应吗?管山猫把剑兰判给蛮五,就等于是把秋阳以及他们家的财产都判给了艳红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殚精竭虑的豆腐脑娘娘束手无策,仰天大骂:挨刀的,真是撞到鬼啦!不料她这一骂,竟把管山婆的主意给骂了出来,说:亲家母,说不定真有鬼哩!不然咋冒出这么多皮绊来?听说瘸观音是个活神仙,我们去请她来送送鬼好不?
豆腐娘娘只好附合说:好好好,我们两个去找她。
豆腐脑壳别无良策,也不加阻拦。于是两个女人就请瘸观音去了。
九
瘸观音住在山外的一个小村子里,专以驱邪送鬼为能事。方圆百十里,只要提到她,没有谁不知道。只可惜她瘸了一只脚,行走不便,又还没有学成腾云驾雾之法,只好请人特制了一抬滑杆,雇了两个四肢发达的彪形大汉,专门抬她。因为她香火太旺,行踪不定,两个女人在她家等候了整整一天,方才把她请来。当夜,瘸观音就在白家焚香排案,化凳为马,点兵驱邪:
焚香烧纸请神灵,叫声香主听分明。
你家有个聪明子,女鬼缠身乱春心。
豆腐娘娘本是抱着不防一试的态度冷眼旁观,此刻一听,不觉大吃一惊。这真是个活神仙哪!又没有谁向瘸观音透露过秋阳和剑兰的事,她咋就晓得我家有个聪明子,咋就晓得这臭小子乱了春心哩?管山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慌忙问:请问观音菩萨,哪女鬼在哪里?她咋偏要来乱我女婿崽的心哩?
瘸观音摇头晃脑点化道:
女鬼原为一枝花,和一美男定终身。
最恨天下负心汉,已结朱胎恋他人。
可怜世上痴情女,含恨吊死黄毛岭。
冤魂不散作野鬼,迁怒世间美男人。
一双泪眼看人间,时时伺机报仇恨。
你家儿子生得俊,春心无主鬼缠身。
好似喝了迷魂汤,鬼迷心窍昏沉沉。
豆腐娘娘忙磕头说: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我们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苗,你一定要解救他啊!我一定多多给你香米红包!
瘸观音又唱道:
一根独苗续香火,不忍一脉断红尘。
调来天兵驱恶鬼,保你一家得太平。
唱到这里,瘸观音似乎下了真功夫,只见她从案上抓起一柄木制的驱邪剑来,跳起来厉声喝道:女鬼你给我听着――
冤有头来债有主,莫来伤害好心人。
收刀回马自归去,二世嫁个好郎君。
若不听从本师命,打下地狱十八层。
剥皮抽筋下油锅,万劫不复难翻身。
瘸观音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舞剑,上打雪花盖顶,下打古树盘根,看得大家都呆了。之后她抓起竹卦往地上一扔,叭的一声,现出个凶卦。又复一卦,是个枕头卦,主绝,更不妙矣!瘸观音大怒:神将天兵何在?还不快快将女鬼逐去!然后又问卦。这一问才终于问出一个保卦。不过这卦一扔下去,在地上蹦跳了好一阵子,才好不容易翻为一个以示吉兆的卦像来,显得很勉强。瘸观音精疲力竭地说:阳气不足,阴气太盛。这鬼送了之后,还得赶快冲喜,不然那鬼去而复返,后患无穷!
送走瘸观音,管山婆就趁机和豆腐娘娘商量起给秋阳冲喜的事来:亲家母,冲喜就是要办一场喜事,让那轰轰烈烈的喜气把邪气冲走。而最大的喜事莫过于婚事了。我们赶快给秋阳结婚吧。
豆腐娘娘见管山婆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便知道事情真的是不可逆转了。只好说:那兔崽子是头犟牛,我们可得去问问他。
于是两个女人就回去问秋阳。秋阳还是昏昏沉沉的,可一听说要给他结婚,他似乎很高兴,也不问和谁结婚,直笑:是吗?我真要结婚了吗?结婚好啊,结婚好啊!
豆腐娘娘说:崽你可听好了,你是和艳红结婚。现在你当着你丈母娘的面表个态吧!
秋阳似醒非醒地笑:结婚好!结婚好啊!
那就是说你同意了!管山婆怕秋阳反悔,索性来个板上钉钉:女婿崽啊,这可是你当着我这个丈母娘表的态啊,你莫到时不认账!
秋阳说:我认账我认账,那水泥钢筋是我叫他们送来的,这账我认!
豆腐娘娘劝说道:亲家母,他昏昏糊糊的,你再问也就是这个样子。管他什么账,他只要说出认账两个字就行了。
也是的!管山婆开心地笑了:只要我们把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不认也得认了。再说,我家艳红可是这十里八村的一枝花,他只要尝到了这朵花的味道,哪还舍得丢哩!
这倒也是。豆腐娘娘不得不承认,艳红的确是一朵娇艳的花。
管山婆接着说:其实人漂亮不漂亮都在其次。作为女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生崽崽。人和牛一样,那奶子生得粗大、屁股生得滚圆的母牛,个个都能生崽。你看我家艳红,那奶子和屁股好大,她就是一头最能生崽的水稚牛!亲家母呀,有人就有世界!你们家就是因为人少,才常常受人欺负。只要你们娶了我家艳红,我就叫她多给你们生几个崽。如今虽说是计划生育,可一切都有我们那只猫顶着,怕他个球!再说你们家有的是钱,到时候让他们罚几个钱好了。
这话就说在了豆腐娘娘的心坎上:对对对,只要她能生,生得越多我越高兴!
问过了秋阳,她们又来问豆腐脑壳。
不巧的是,豆腐脑壳这几天又犯了牙痛病,送走瘸观音后他就躺上了床去。当两个女人来问他的时候,他正捧着腮帮子直哼哼。豆腐娘娘说:刚才亲家母和我商量好了,要冲喜就得办喜事,我们得尽快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你看行不?
豆腐脑壳指指自己的牙齿,表示他牙齿疼得很厉害,说不出话。又指了指秋阳住的那一边,意思是让他们征求秋阳的意见。豆腐娘娘说:你放心吧,秋阳都答应了。豆腐脑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管山婆哭笑不得地问:亲家公啊,你又点头又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喃?豆腐脑壳就又指指牙齿,接着用那根指头从嘴巴边斜斜地划到耳朵边,然后在耳朵边戳了几下。最后又指了指她和老婆。豆腐娘娘似乎弄懂了老头子的意思,对管山婆说:亲家母,他说他那牙齿一直扯着耳朵疼,讲不得话了,耳朵也听不到了。这事就由我们定了。
既是这样,那就定了呗!管山婆毫不犹豫地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就是一家人。我也不苛派你什么,什么定亲的篮子、放话的礼性全都免了。但这毕竟是收亲嫁女的大事,你至少得去我家做做样子,不然我们脸上也不好看。
应该应该。豆腐娘娘说,我今晚就去。
十
这个夜晚,豆腐娘娘就去到了许家。为了稳住管山猫,豆腐娘娘说:既然结了亲,那就一家不说两家话。只要把这婚事一办,我们就给你一笔钱,好让你把那鱼塘修起来。管山猫的脸上便笑开了花,说:都一家人了,快莫说钱不钱的事,我们这当爹做娘的累死累活,还不都是为了孩子。豆腐娘娘接过话头说:为了让秋阳这孩子尽快好起来,我们想借着这婚事好好给他冲冲喜,所以还得越快越好。管山猫说:那就挑个近些的日子吧。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第二天,豆腐娘娘就去找马老先生挑日子。马老先生说,你们要求快,那就只好定在八月二十。只是太近了些,只有五天时间准备。豆腐娘娘就做了决定:就这一天吧。
于是双方都为这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转眼间那吉日就到了,一群人便吹吹打打地去许家迎亲去了。
但许艳红却迟迟不肯上路。她一厢情愿地爱着秋阳,但秋阳却恋着剑兰,并且闹得十里八村沸沸扬扬,这就伤了她的心。现在她就要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抬高起来。按这地方的习俗,新郎是不能亲自去接新娘的,只能由新郎的至亲好友去迎娶,而且要有两名女代表。现在,当那催她上路的唢呐一连吹响了三遍的时候,她就把尾巴翘了起来,索性躺上床去,等着别人来求她。
第一个进来求她的,是秋阳的妹妹秋茗。艳红火气十足地说:你用不着来求我!你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去!你以为我就看上了你们家那几个臭钱?你哥喜欢剑兰,你们求那个妖精去!
无辜的秋茗挨了一排炮弹,陪着小心说:红姐,我哥是一时糊涂,现在他已回心转意了,你就原谅他吧。
他糊涂我可不糊涂,我许艳红就是看不起糊涂人!
幸好这时管山猫进来了,他训斥女儿说:你咋对妹妹这样说话?妹妹是来接你的,不是来听你的气话!
女儿在爹妈面前撒娇撒惯了,索性说:我才不是说气话哩,我不要他了!
胡说!既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嘛。何况人家根本没犯错误。说句良心话,秋阳那是见义勇为,伸张正义,难能可贵哩。这样的人不要,你要哪个!
秋茗听得不是滋味,就趁机溜了出去。
艳红本是想在白家人面前耍耍性子,自欺欺人地捞点面子回来。现在见秋茗溜了出去,心里就更有气,就把气出在了父亲身上:不要!我就不要!难道除了他白秋阳,我就嫁不出去了!
管山猫不由得叹了口气,抓住女儿的手说:爹晓得,你的确够委屈的。可是红啊,做人应该站得高些,看得远些,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你是个懂事的娃,爹不想过多批评你。都当村干部了,咋还耍娃娃脾气?爹的年纪一天天大了,爹让你当这村会计,还不是为了让你日后接爹这副担子?你应该学会宽容,尽快成熟起来。快起来吧,你舍不得爹妈,爹妈也舍不得你啊。可姑娘大了就得嫁人。好在你就嫁在一个村子里,你几时想爹妈了,你就几时过来;爹妈几时想你了,就几时过去看你。说到这里,他老人家禁不住掉下一串泪来。
爹最后这几句话是真有些动情了。艳红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父女俩正说着,娘进来了。娘不是温文尔雅村支书,她的话就不是那么委婉动听了,她骂道:挨你个千刀万剐的!你好吃懒做,不是秋阳,哪个养得活你!人家那两口大鱼塘,你几辈子都吃不完,难道你硬要让别人去那里做富婆?你还不赶快爬起来给我滚!
谁知这一骂,反把这个千刀万剐的骂进了被子里去,再也不搭理她。这时一群嫂子进来了。她们将公公婆婆请了出去,然后七嘴八舌地劝她:
咋还不起来,难道你要在娘家过一辈子?
人家秋阳可是眼巴巴地等着你哪,亏你还唱什么真的好想你,我看你比冷血动物还冷!
她这才把脑袋从被子里拱出来问:你们都要赶我走?
哪个赶你走,我们是受了人家委托,特地来求你的。
不!求我也不去!
去吧去吧。三嫂说,男人哪,你莫看他嘴皮子硬梆,其实心里最软。你只要在他嘴巴边抹点蜂糖,他尝到了味道,就天天缠着你要糖吃了。
二嫂骂道:看你这挨万刀砍的!她不晓得,要你教!
嫂子们都笑起来。她呢,也觉得应该见好就收,于是趁机一跳而起,要去抓那调侃她的三嫂。三嫂躲闪着索性取笑她说:你看你看,不说这码事,她赖着不动;一说到这码事,她一跳就跳了起来,还说不去哩!
她还要撵,翠桃大嫂拉住她说:莫闹了莫闹了,再闹就过时辰了。走吧走吧。
当人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走出大门的时候,那鞭炮便倒海翻江地响了起来,唢呐也吹起了忧伤缠绵的离娘曲。这个时刻,那做娘的眼看着自己这个千刀万剐的被人们卷裹着离家而去,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肝被人摘去了一般,禁不住泪如泉涌了。这个千刀万剐的呢,也一下子明白,就从这时候起,她成了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那黄金般的姑娘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一夜之间,她将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变成别人的女人。而做女人的那个漫长的日子,到底是苦还是甜呢?于是,那人生转折的恐惶忧虑,那男婚女嫁的离情别绪,就在这一刻开水般沸腾起来。她,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了。
十一
就在白家把艳红娶过门的这一天,蛮五也如愿以偿地办了婚事。
徐老大被蛮五打伤后,现在虽然能够起床走动些了,但还不能劳动。他们两口子都为这事很伤心,有一种有冤无处伸的委屈。他们要管这事,又怕蛮五再次行凶,同时也怕遭到族人攻击。他们一家共有五个兄弟,五个兄弟中,只有他们两口子为人正派,懂得道理。其余的,按照许多人的说法,都是些蛮不讲理的猪脑壳。这几个猪脑壳见管山猫让他们把剑兰弄回小山湾,他们就蚂蚁抬虫一般把剑兰抢进了小山湾。他们见白家办婚事,也要为蛮五办婚事。两家的婚事都急着办,那吉日也不好挑,马老先生只好把两场婚事的喜日挑在了同一天。面对这一切,徐老大两口子真是无能为力,他们从此再不管蛮五那些烂事。于是大家就推举徐老二出来主事。
其实蛮五没什么客人,他平时与人没有人情来往,所以别人也用不着来还他人情,来到他这里的只有他们徐家人。可尽管如此,这也毕竟是一场喜事,他们自家兄弟也得自我庆贺一番,于是土墙屋里响起了从没有过的嬉闹声和猜拳声。这些猪脑壳只管快乐着,谁也没去打扰剑兰。他们认为,反正那房门已被反锁了,剑兰逃也逃不出去,她只要不吵不闹就行了。现在她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过一段时间,她就会顺从的。不过,他们虽然为蛮五办了婚事,却不敢现在就把蛮五放到剑兰房里去。野蛮的蛮五打伤了他大哥,秋阳在那场恶斗中也被打得浑身是伤,但蛮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奋起自卫的秋阳打掉了两颗门牙,鼻梁骨也打断了。那曾经受伤的腿,在混乱中不知被谁重重踩了一脚,又不能走路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蛮五浑身都是伤,如果把他和剑兰放在一个房里,万一他们又打起来,吃亏的还是蛮五。可他们又怕剑兰逃走,就干脆把剑兰反锁在房里。直到天快要断黑的时候,才有一个女人打开房门给她端来吃的。这也是苦竹寨的习俗,新娘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只能在房里呆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自然有人送来。
这个给剑兰送饭的女人,是徐老二的老婆,名叫风干桃,说出的来话也和她人一样粗陋不堪:快吃饭吧剑兰,平时你哪能吃上这些东西?你看有红烧、有粉蒸、有鸡肉,你平时哪能吃到这些东西哩?见剑兰不吃,又说:你怄什么气、耍什么派头哩?卵大卵小,命上撞到。你嫁都嫁跟他了,筷子还拗得过火炉枋?
正说着,一群喝得头重脚轻的家伙闹新房来了。几个男的说,剑兰啊,从今天起,你不能再二爹三爹地叫我们了,你得改口叫哥。几个女的说,你也不能叫我们三妈四妈了,得改口叫嫂。你以前叫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哪怕比你大十岁,你也得叫他们侄儿侄女了!蛮五既是你爹也是你娘,现在又成了你老公,他现在还动不得,你可得好好服侍他啦。剑兰觉得,这群人不是人,而是一群没人性的妖魔鬼怪。她知道,处在这种包围中的她,是不可能有任何反抗机会的。现在她唯一可以作出的选择,就是一个人静静地死去。于是她任凭他们闹,直到他们闹够了,她才默默地吃了一碗饭,吃了几片肉。这群酒鬼见了,都欢叫起来:这多好啊,我们就晓得你是个明白人。于是风干桃便端来了烟糖水果,大家又抽烟又吃糖,把该玩的把戏都玩了,把该过的礼仪都过了,这群猪脑壳才走了。蛮五独自睡在他那一边的房间里,也许已经睡着了。小山湾终于沉寂了下来。
这时候,剑兰又忍不住哭了。本村的问题本村消化――管山猫一句话就把她的屈辱与不幸封锁在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山村。从此,她必须向那个畜牲交出自己的青春年华、交出自己的一切。此时,她想起了她的过去,想起她那从未见过面的爹娘,想起那时清时浊的野马河。她觉得苦竹寨就像野马河边那片沼泽地,表面上覆盖着一池清水,但下面却深浅难测,危机四伏,十分凶险。走过二十个岁月的她,仿佛经历了千万世的沧桑,觉得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于是她找来了纸笔,书写她的绝命书:
爹妈: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但我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听到有关我的悲惨故事。假如你们还记得二十年前丢弃的女儿,那时你们将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你们知道吗?你们把我丢给了一个最无耻的小人,这个小人就是蛮五。蛮五虽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他救我的目的,是为了和我成亲。现在,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只要这个结婚仪式一举行,我无论逃到天涯海角,在世人的眼里,我都已经是蛮五的婆娘了。你们说,世上还有比他更无耻的人吗?管山猫更是一个人面兽心的无耻之徒,他只是一个村干部,只有调解的义务,没有判决的权力。可他公然藐视法律,趁机把我判给了蛮五。他把我判给蛮五,就等于是把秋阳和着秋阳的财产及其一切判给了他的女儿许艳红。是他,把我和秋阳推下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埋葬了我和秋阳的纯真爱情。爹妈呀,在我写完这封无法寄给你们的信之后,我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我才二十岁,这是多么年轻的生命啊!你们为什么要丢我?难道女儿就不是人吗?爹妈,我恨你们!
写完她的恨,她又写她的爱:
秋阳哥:我走了,请你莫悲伤。假如真有生死轮回,我愿来世做你的妻子。可我知道,人没有来世,只有今生。别了秋阳哥,你想我的时候,你就去南坡的苦竹林里坐一坐吧,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歌坐月的人间花园。我生不能与你做夫妻,死了就变成一根竹子等着你。在那里,你一定会看到一根青翠的苦竹,那根苦竹就是我了。假如你愁眉不展,那凝聚在竹梢的露珠一定会迎风抖落,那便是我在为你伤心落泪;假如你平安快乐,那舒展的枝叶一定会迎风飘荡,那就是我为你含笑九泉!剑兰绝笔。
写完这两份绝命书,她胸前的衣裳早被她的泪水渥湿了。她含着泪水把两份绝命书折叠起来压在了枕头下面。之后就去一只纸箱子里寻找那几支名叫灭鼠灵的老鼠药。山里的老鼠特别多,老鼠们大白天也敢冲进屋来翻箱倒柜,她十分痛恨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所以她一上街就要留意一下老鼠药。但这年头假冒伪劣满天飞,老鼠药也有假的,她买来的老鼠药大多药不死老鼠。后来她听人说,现在有一种药水叫灭鼠灵,毒性很大,又没臭味,效果很好。她抱着不防一试的心理买了5支回来,用了两支拌合着米粒投放在屋里,不想那药果然有很大的杀伤力,一夜之间,鼠尸遍地。从那之后,老鼠们再也不敢窜进屋来作恶了。于是她把剩下的3支灭鼠灵宝贝似地珍藏起来,如果老鼠们敢于卷土重来,她再狠狠药它们一回。
现在,她把那3支灭鼠灵找了出来,全都倒进了一只水杯里。那水杯里已经斟满了茶水。那茶是她春天的时候在山上采来的,她喝这样的茶已经喝成了习惯。这是我的最后一杯茶了!她在心里叫着。秋阳哥啊,我多想看你一眼再死啊!可我看不到你了!――带着绵绵无尽的爱,带着刻骨铭心的恨,她缓缓地举起了杯子。
可就在这一刻,剑兰忽听得天花板上哗啦一声响,就看到黑豹跳到了她身边。黑豹撞翻了她手中那杯死亡之水,然后把一个小纸团吐在她手里。
剑兰展开小纸团一看,原来这是秋阳写给她的一封信:
剑兰:我们已经掉进了别人的一张网里,这是一张由无知、世俗、贪欲、愚昧和野蛮织就的一张大网。自从冲突发生后,我妈就断绝了我所有的对外联系渠道。在今天的喜筵上,我妈还为她自己设下了一桌特殊的酒席,那是一瓶剧毒农药。她说你今天敢说一个不字,我就喝了这瓶滴滴畏!我只好答应她了。但我不是真的答应她,那是我的权宜之计。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可现在情况特殊,我们见了面再说。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我的伤已经好了,他们说我有病,那其实是我假装出来蒙他们的。斗争即要有勇气,又要讲策略。我要撕破那张网,赢回我们的爱情与尊严。因此我已经作好了准备,但需要你配合。按传统习俗,后天是转脚的日子,你一定要设法逃出来,我要带着你冲出去。我知道,蛮五现在还不能动弹,他不可能对你构成多大威胁,你只要不被他那几个兄弟看见就行了。你逃的时候,一定要把握好时间,逃出来后,必须隐藏在长塘边上的青草坪。青草坪边上有一片芒冬草,你在那里等我,我的车开到那里会停下来。你只要听我打一声口哨,就立即跑过来。切记切记!
剑兰这才知道,原来黑豹是悄悄找秋阳去了。黑豹回来的时候,见剑兰被锁在了屋子里,便悄悄跳上屋顶。当年蛮五在盖这屋子的时候,没材料,他就砍来些细小的水竹杆铺在屋顶上,便算是天花板了。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这天花板已然腐朽,黑豹便从那里撕开了一个口子跳了下来。
剑兰捧着秋阳的信,就像见着了秋阳一样,不由得万般伤心,泪如雨下。同时,一种生的希望从她心里冉冉升起,她下定决心要和秋阳一起,与这些邪恶分子决一死战。于是她飞速写下这样一封回信:
我记住了!是生是死我们战斗在一起!
她把回信折叠成一个纸团,塞进了黑豹的嘴里。机灵的黑豹一声不响,纵身一跳,依然从那个被它撕开的口子里跳了出去。
十二
苦竹寨人结婚,按习俗,女方要从亲友中请一些人去送新娘,叫作送亲客。把新娘送到了郎家,喝罢两天酒,第三天吃过早饭,新郎就得陪同新娘及送亲客回娘家一趟,那叫转脚。转脚是要当天回来的,晚上大家要特意焖一锅猪肚子吃,吃了就意味着一家人同心同德、和和睦睦过日子。这个时候,那结婚的程序才算走完,
剑兰出嫁、结婚都在蛮五家,自然没有送亲客,也没必要转脚。只是到了第二天,蛮五那几个兄弟又去喝了一顿酒。他们可喜地看到,剑兰终于不哭不闹了。不但如此,她还帮着他们弄饭洗菜,还端饭给蛮五去吃。这一下就让他们彻底放心了。在他们徐家,过去是有事问大哥,现在大哥受伤了、发火了,不管这事了。于是没多少脑子的二哥就成了主事人。徐老二一辈子没在家族中风光过,如今总算当了一回主事人,那脸上就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吃过晚饭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决定,说:总算把你们的事情调理好了,我们也放心了。这些天大家正忙着活路,我们明天就不来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在徐家人的眼里,蛮五的婚事总算是办妥了。但许家却不同,管山猫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他的女儿出嫁,那程序一道也不能少。转脚的时候,豆腐娘娘问儿子能不能陪着艳红去转脚。说也奇怪,这一天秋阳居然清醒得和常人一样,他说他什么病也没有了,可以陪新娘转脚了。还说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把车开回来。豆腐娘娘见儿子终于好了,高兴得淌下了两行泪。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对艳红说,你陪他去把车开回来吧。
艳红见秋阳好了,又见他愿意陪自己转脚,那空落的心一下子充满了幸福感。秋阳的车那天停在那个草坪里,于是她陪着秋阳一路向着停车的地方走去。秋阳似乎也不讨厌她,就让她和自己并肩而行。于是她更贴近秋阳了,之后索性挽着秋阳的手,柳腰轻摆,鸭行鹅步,时而浪漫地摘下路边的一片树叶迎风抛飞,时而抒情地甩甩脑袋拢拢头发,看样子是开心极了、快活死了。当她坐上车的时候,她又获得了另一种感受。这就是老板娘的感受。过去的她虽说没少坐过这台车,可那时她的身份不同。而今天,她成了老板娘。她想像着,秋阳或许会在哪一天也给她买上一台这样的车。那时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样的感觉多好啊!而且她也许会像秋阳一样,被人称为农民企业家,从而当上政协委员或者人大代表,说不定还能转正成为国家公务员哩。前一阵子,县里就从村干部当中转了两个,可惜她一开始就过不了文化考试那一关,没转成,今后她一定要圆这个梦。车,就在她这样的想像中开了回来。于是,她就以女主人的身份把她两个嫂子和一个小侄子请上了车,这可是送亲客中最尊贵的客人哩。但这车的后排只能坐上三个人,其他的送亲客只好走路了。艳红假意让出副驾驶座说:我走路,哪个来坐前头?那些送亲客忙说:那是新娘的位置,谁敢坐?反正也没多远,我们走路得了。
车就开走了。
豆腐脑壳两口子站在门前一个山丘上,久久目送越走越远的猎豹车,直到看不见了那些送亲客和那车,他们才长长地了松了一口气。幸亏给他冲了喜,不然还不晓得他的病要到哪一天才好哩。豆腐娘娘说着淌下了一行泪水。豆腐脑壳跟着说: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不知他是说儿子的婚事不容易,还是说生活不容易。
去艳红家,大约六里路,其中有两里路是沿着河岸走的,之后拐进一条小山谷,爬一个小山坡,再下一个岭就到了。艳红见后面走路的人跟不上,对秋阳说,你开慢点,开一阵,等他们一下。其实秋阳也是开一阵、等一下。艳红又说,你把那曲子放起来。秋阳就放曲子。听了一会,艳红说:你信不信,你让我开一两天,我就能把这车开起来。秋阳说:我信,你现在就可以试试。两个嫂子忙说:艳红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学开车,你现在莫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秋阳说:不怕不怕,我把着她的手教。于是两个人换了位置,秋阳坐在这边演示了一番,之后下达指令:开锁!踏油门!挂档!起步!走,慢慢走。可艳红哪能慢慢走,只听轰的一声,那车冲出去10多米,后面的人一下子重重地靠在了后背上。秋阳一脚踩住刹车,那车徒然停下,后面的人又一下子全都扑倒在前面的靠背上。不过一两秒钟,后面的人惊叫了两次。艳红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有意夸张,一下子抱住了秋阳。秋阳说莫怕莫怕,哪个刚学开车都是这个样子,你多开几次就没事了。可艳红还是抱着他不放手。说,我怕,我怕。后面的人就觉得很尴尬,于是彼此心照不宣相互使了个眼色,知趣地下了车,说:反正也没几脚路了,我们先走一步,你两个在后头慢慢来。
车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艳红见两个嫂子给她营造了这么一个良好的环境,不胜感激,就索性在车里和秋阳亲热起来。她拿过秋阳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说:你摸摸,我心跳得好厉害!秋阳换了个曲子说:《真的好想你》,这是你最爱听的歌,你慢慢品味吧。品味了一阵,秋阳才驱车而行。可是到了长塘边,秋阳又把车停下了。长塘是野马河最深最长的一口塘,过去,野马河的大鲤鱼都隐藏在这里过日子,人们无数次从这里捞出希望、捞出快乐。但这口塘同时也很恐怖,它曾经先后吞噬过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就在去年,一群孩子来这塘里洗澡玩耍,其中就有两个小孩再也起不来了。那时,许艳红正赶着他家的大水牯来河边放牧,那小孩刚被水淹时,那群孩子也拼命去救。可当一个孩子拉着了那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反把救他的人死死攥住了。两个小孩抱在一起,一下一下地从水里冒出头来呼救。其他孩子见了,哪还敢去救,一个个爬起来不要命地跑了。艳红是在河边长大的,不怕水,可她也害怕被那两个溺水的小孩抓住不放,也赶着牛飞快地跑了。结果,那两个小孩再也没有冒出来。直到第三天,两个小孩的家人才在这塘下边的浅滩上找到了孩子,两个孩子虽已被水泡得胀鼓鼓的,但他们依然紧紧地抱在一起。当时,许多人都说,许艳红真不是个东西,如果她下去救人,这两个娃娃肯定不会死。从那之后,艳红就一直不敢来这长塘边。现在,他见秋阳把车停在了这里,不由得慌了神,催他说:走吧走吧,到前面再停下来。
但秋阳反而下了车,呆呆地望着长塘出神。
艳红见他神情有异,惊讶地问:秋阳你咋啦?谁知秋阳说出一句吓死人的话来:艳红你看,那两个娃娃在塘里哭叫啊!
艳红大惊失色,慌忙下车拉他:你莫吓我!那两个娃娃是去年淹死的,咋还在塘里哭叫哩?快走快走!
不!我明明听见他们在哭叫!秋阳一动不动。你看,他们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了,他们在呼救啊!
艳红吓得妈呀一声,惊恐地抱住了他。他看到,秋阳的目光直定定的,嘴皮子直哆嗦;那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神情异常可怕。她认定秋阳是在这里受到了刺激,旧病复发,神经失常了,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喊道:快来人呀!秋阳疯了!秋阳疯了呀――
但她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那群送亲客已然远去,苍凉的长塘边旷无人迹。秋阳似疯非疯地叫: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亏你还是个村干部!你咋见死不救哩?下去!我们两个下去救人!说着拉着艳红就要往下跳。
艳红吓得魂飞天外,挣脱秋阳的手就不要命地跑了,很快跑进那个小山谷里,不见了人影。
秋阳这才打了一声口哨。
剑兰就带着她的黑豹,箭一样从那一大片芒冬草里射到了秋阳身边。
很快,猎豹车就疾驰而去……
十三
秋阳带着剑兰逃出村子后,苦竹寨立即闹翻了天。
最先闹起来的是许家人。
艳红丧魂落魄地跑回家来,一下子扑倒在爹身上大哭:爹,秋阳疯了!
秋阳疯了?他咋疯了?管山猫吓了一跳。
艳红哭哭啼啼把经过说了一遍,之后说:他可能跳下去了,死了……
管山婆也慌了神:这咋办?这咋办?
咋办?管山猫毕竟是管山猫,他处变不惊,镇定自若。死了就死了!他冷笑一声说,他死了,你还是他白家的人!他白家的鱼塘是你的,房子是你的,车子是你的,他白家的一切一切,都是你的!丈夫死了妻子在,你是老板,难道就招不到一个上门郎?
艳红毕竟爱着秋阳,听爹说出这种歹毒的话来,不由得伤心:爹,我只说他可能死了,可他到底是死是活我也不敢断定。我们快去看看吧!
管山猫便带着一群人向河边走去。
但他们没走多远,就见马车客赶着他的马车狂奔而来。马车客是管山猫的堂弟,他老远就叫:大哥大哥不好了,狗日的秋阳带着剑兰跑了!
管山猫大惊失色:他跑了?你咋晓得?
我赶车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他的车。
你没看错?
咋会看错?他两个化成了灰我都认得,剑兰还抱着她那只大黑狗哩!
艳红不是说他疯了吗?
艳红呆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装疯啊!他骗了我!他骗了我呀!
管山猫头上的筋脉就像蚯蚓一样鼓了起来:他妈的竟敢玩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大哥,他不是玩你一个人,他把我们整个许家都玩弄了!你说我们许家这几块脸往哪放啊!
他妈的,这个账,老子要让他加倍偿还!
他人都跑了,你咋找他要账?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马车客就开了窍:对!我们去找豆腐脑壳!我们要他赔偿艳红的青春损失费,赔偿我们许家的名誉损失费!钱,秋阳肯定带走了。我们把他那两口鱼塘都拿过来。那口甲鱼池归你,那口鱼塘归我们许家所有人。
管山猫就不作声了。马车客说:哥,我晓得你的脾气,你不表态,就说明你同意了。我也晓得,你是村干部,你不好出面,这事交给我们去办!
大约两个小时后,马车客就带着一大群许家人来到豆腐脑壳家,顿着脚大叫:豆腐脑壳,你给老子滚出来!
此刻,豆腐脑壳正在家里闭目养神,听到有人叫他滚出去,他慌忙和着老婆来到门前,问:你们咋啦?
咋啦――秋阳哪去啦?
秋阳不是陪着艳红转脚去了吗?
你他娘的还装神弄鬼哩?他带着剑兰跑了!
他带着剑兰跑了?
莫他娘的装了!你说这事咋办吧?
豆腐脑壳想了好久,反问道:你们说咋办?
马车客说:我们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们只要求你赔偿艳红的青春损失费,和我们许家的名誉损失费!
赔多少?
也不多,艳红的青春损失费50万;我们许家的名誉损失费50万!一共一百万!
我们要是不赔呢?
不赔?马车客冷笑一声:那你得问问你自己,你还想不想在苦竹寨过日子,你还能不能在苦竹寨过日子!
豆腐脑壳又想了很久说:不是我不愿意赔,是存折不在我手上,在秋阳手上。
那好办!马车客说,拿你鱼塘来抵。两口鱼塘折价一百万!
我两口鱼塘才值一百万?
你要算账是吧?好!那你先算算艳红的账。你说她一个黄花姑娘的名声和青春值多少?我们把她风风光光嫁到你家,是人是鬼都晓得她是你崽的婆娘了,如今你崽把她撂下不管,带着另一个跑了,你说这账咋算?还有,我们许家这么多脸面又值多少?
豆腐脑壳正要说话,不料徐家也涌来了一大帮人。徐老二大吼道:这话问得好!姓白的,是人是鬼也晓得剑兰嫁给了我家蛮五,可如今你崽把蛮五的婆娘抢走了,你说这笔账咋算?我们徐家这么多脸面往哪放?
面对这群气势汹汹的人群,豆腐娘娘也不怕死了,她哭叫起来:我们是让儿子跟着艳红去转脚的,你们的人在路上把我儿子弄丢了,反来找我们的麻烦,这是要我们的命啊!要命你们就拿去吧,反正你们人多势众,苦竹寨是你们的天下,你们要我死,我就死给你们看!说罢就向塘边跑去。豆腐脑壳拼死拉住妻子说,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们要咋地就咋的吧,我们不管了!
马车客高声道:姓白的,这可是你自己表的态啊!
豆腐脑壳再没说话,和女儿一起扶着老婆上楼去了。
马车客当即宣布:大家听好了,从今天起,这两口鱼塘就姓许了!
徐老二和马车客本是血表兄弟,这时他也不叫老表了,吼道:马车客!你也太欺负人了吧?这两口鱼塘你都占了,我们的损失去哪捞?
那是你们的事!马车客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我们先来的就有优先权!
徐姓的人群里就有人说:莫争了,我们就要他这房子吧!
徐老二骂道:你个蠢猪!你拿这房子卖给谁?谁有钱买得起这房子!这鱼塘才是生钱的宝贝哩!没说的,这两口鱼塘,他们一口,我们一口!
你放屁!这是他先答应我们的,有本事你再找他去!穷了一辈子的马车客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发财的机会,想不到徐家也来争,不由得怒火中烧,和徐家的人对骂起来。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骂着骂着就打起来。
这两个人一打,其他人也动了手。混乱的厮打中,许多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打了一阵,就有几个人喊叫起来:莫打了莫打了,我们中了豆腐脑壳的计了!这喊声叫醒了其他人,大家就住了手。许家的其中一人说:豆腐脑壳巴不得我们打个头破血流哩!大家朝相见夜相逢的,打什么打!和气生财嘛,我们两家各拿一口得了。
徐家人一听,马上赞成道:这不得了!好,我们拿甲鱼池,鱼塘给你们。
马车客怒道:谁不晓得那甲鱼池值钱!老子把那鱼塘让给你就不错了,莫他妈的得寸进尺!
徐家人就劝徐老二:算了算了,就让他们拿甲鱼池吧。
徐老二想了想说:他姓许的向来争强好胜,说话像放屁一样不算数。老子们吃点亏可以,可他们得留下个字据,免得以后空口无凭扯死皮!
马车客就叫:哪个来写字据?
就有人说,我们都是大老粗,去请许老校长来写吧。
不一会,许老校长就被人请了来。许老校长是村小学很早以前的校长,退休多年,现在七十多岁了。他老人家带来一张大大的红纸,在上面写了一阵,然后一言不发地掷笔而去。许多人就围着看,其中有个识得几个字的人念道:
打什么架,骂什么娘,谁家耕种谁收粮。要想致富自发奋,千万莫作山中狼。青天朗朗包公在,只怕鱼塘变牢房!
人们听了,顿时沉默下来。之后就有一些人走了。
马车客眼见许多人走了,慌忙叫:莫走莫走,你们莫听那老家伙放屁!
徐老二也跟着叫:除了王木匠就不装犁了!我们不会写字据,难道连个牌牌都不会写!说着在鱼塘边找了块木板,用许老校长那支毛笔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徐家鱼塘”四个字,叫人插在了鱼塘边。之后那马车客也找了块木板写下“许家鱼塘”四个字,也叫人插在了甲鱼池边。
这场闹剧终于收场了。马车客争得了甲鱼池,认为有了面子,主动对徐老二说:老表,刚才讲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在心上。
徐老二也认为各有所得,没有输给许家人,说:一样一样,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正在他们握手言欢的时候,两辆警车冲到了鱼塘边。人们认得这是乡派出所的邱所长亲自带着人来了,于是一个个悄悄溜走了。
但马车客和徐老二没能溜走,他俩被当场抓上警车带走了。
十四
邱所长带着几名警察和干部留了下来,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围绕着蛮五和剑兰的事、还有非法分割白家鱼塘的事、以及相关的许多事件展开了调查。
他们找到徐老大的时候,徐老大正躺靠在门前的竹椅上。他呆了老半天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晓得有这一天!我家蛮五是猪脑壳!我那几个兄弟都是脑壳!那管山猫更是脑壳!那些详细过程,想必剑兰和秋阳已跟你们反映得很清楚了。我要说的就是这几句:我讲的话我负责。你们要我盖手印,我就盖手印;你们要我上堂作证,我就上堂作证!
警察和干部接着来找蛮五。此时蛮五正一瘸一瘸地在土墙屋门口来回挪着步子,他走一步骂一声:我操你娘的秋阳,你到底还是把老子的婆娘抢走了!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位警察问他:你婆娘是哪个?
是剑兰!蛮五回答得很干脆。
你怎么能够证明剑兰是你婆娘?
蛮五就从衣袋里摸出那张红纸片说:证明在这!她是我捡来的,我把她捡来,就是要拿她做婆娘!
那剑兰同意和你结婚吗?
蛮五回答得理直气壮:她的命都是我给的,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得给我做婆娘!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哪个告诉你的?
这是管山猫断案子的时候判给我的!
另一个警察就把记录好的笔录和印泥拿到他面前:你在上面按个手印吧。
按你妈的个皮!蛮五怒气冲天地骂:老子的婆娘都被人家抢走了,你们又不给我追回来,按什么手印!
一个同来的干部笑道:你快按吧,你按上了手印,整天坐着都不愁吃的了!
真的?
真的!
蛮五就按上了手印。
然后,他们分别找到了徐家几兄弟。接着他们找到了管山猫。警察问:许支书,据我们调查,蛮五和剑兰结婚的事,还有蛮五兄弟行凶打人的事,都是你处理的?
是的。管山猫说。
你是怎么处理的?
罚了蛮五3千块钱,拿做秋阳的医疗费。
剑兰的事怎么处理?
我认为那是他们家的私事,我叫他们把人带了回去。
你认为这样处理合法吗?
我想应该是合法的。
你懂法吗?
笑话!我堂堂一个村支部书记,咋不懂法!
你在处理剑兰这件事的时候,是否说过把剑兰判给蛮五这句话?你是否认为你这个村支书也像法官一样具有判决权?
这个……这个……嗨!你们不当这个村官,你们不晓得,村里的麻烦事情多得很哩。上级经常教导我们说,现在是和谐社会,要时时想着和谐两个字,不要激化矛盾。还提着我们的耳朵再三交待,本村的问题要本村消化,不要屁大一点事就往上面推。要是大家都往上面推,上面怎么受得了。
那你这里和谐了吗?问题消化了吗?没矛盾了吗?
这……
你是否说过,蛮五救了剑兰的命,把她养大不容易,拿她做婆娘也应该?
我……我好像没说过。
警察提醒他说:所有在场的人都有证词,所有证词都记录在案,你不承认?你是一名村干部,你应该做一个诚实的公民!
管山猫的手就有点发抖了,说:让我想想,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哦,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得说过。
警察接着又问他女儿艳红和秋阳结婚的事:据我们调查,你女儿和秋阳的婚事也是你们包办的?
管山猫的声音就大了起来:谁说我们包办?那是他们年轻人自己同意的!
可秋阳并没有同意!
他咋没同意?他当时就表态说认这个账!
那我问你,他当时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说认这个账的,他清醒吗?
他当然清醒!
他要真是清醒,你们为什么要为他送鬼除邪?一个处在病态中的人,他说的话算数吗?而且他说的是认购买水泥的账,而不是结婚的账。更而且你们早就要为他包办这事,他早就明确表态不同意。不然他为什么和剑兰双双逃婚?你们这不仅是包办的问题,而是强加于人!告诉你们,这事我们不但要追究你们,还要追究秋阳的父母!
管山猫两口子就没词了。
警察接着问:据调查,许徐两家以赔偿你女儿许艳红的青春损失费等理由为借口,向白家勒索百万巨款,非法分割白家鱼塘,这事是你在幕后指使的?
没有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警察就掏出个微型录音机来,放响了马车客的声音:我承认是我带头叫人勒索白家的,可要不是管山猫让我这么做,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个声音的后面是警察的提问:管山猫是怎么跟你说的?马车客回答:他说,这个账,老子要让他加倍偿还!我说,他人都跑了,你找哪个要账?他说,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说,我们去找豆腐脑壳!我们要他赔偿艳红的青春损失费,和我们许家的名誉损失费!钱,肯定是被秋阳带走了。我们把他那两口鱼塘都拿过来。那口甲鱼池归你,那口鱼塘归我们许家。最后我说:我晓得你的脾气,你不表态,就说明你同意了。我也晓得,你是村干部,你不好出面。这事交给我们去办!我这样说了,他也没有阻拦。
警察让他听到这里就关了录音机,问他:你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就在这笔录上按手印吧!
管山猫怒骂道:这个叛徒!他妈偷和尚的事也讲得出来!骂着用指头在印泥上狠狠按了一下,然后又狠狠在笔录上按了一下。
接着他们来到豆腐脑壳家。警察问:秋阳和许艳红结婚的事,是不是你们包办的?
豆腐娘娘唯恐这事牵连了丈夫,抢着说:这事是我一手包办的。
真是你一手包办的?白叔没参与?
他那时牙齿扯着耳朵一起痛,什么话都听不见,什么话也讲不得。咋参与?
据我们调查,你那所谓的亲家母当时也在场?
没有没有。
真没有吗?你如果说假,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她就有些慌了,说:她是在场。
后来你去他们家,许支书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也就是说,许支书也参与了包办?
他……
你不要怕。你只说是还是不是。
是。她不敢说假。
之后他们问豆腐脑壳:白叔妈说的是不是真的?
豆腐脑壳答非所问:咋说哩?大家都是为子女好……
警察打断他的话说:你也不要怕,你只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他也不敢说假。
最后他们来到许老校长家,问他:老校长啊,那些人在非法分割白家财产的时候,听说你曾以你的方式警告过他们?
那有什么用?许老校长心情沉重地叹息道:物欲横流,道德沦丧,有几个人听得进逆耳的忠言!主要靠的是法制啊!我们看电视看报纸,只听说那些当大官、掌大权的贪官污吏是怎样地腐败,没想到一个小小村支书,那贼胆也这么大!这苦竹寨就是管山猫的一个独立王国!其实许多人早就到乡里县里反映过他的问题,他早就该抓了!可就是没人理睬,群众就更怕他了!如今闹到这种地步,就看你们敢不敢执法了!如果不敢执法,或者执法不严、敷衍了事,我们这个社会终有一天是要出大问题的!
邱所长庄严地向他行了个军礼:老校长,你就看我们的实际行动吧!
就在这天下午,又一辆警车开进了村来。管山猫两口子、蛮五、还有徐家几个兄弟,包括顺风耳,豆腐娘娘,都被警察塞进警车带走了。蛮五见了顺风耳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还说我上了我大哥的当,其实是老子上了你的大当!顺风耳露出一脸赖皮相说: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讲啊,你千万莫把罪恶栽到我头上!蛮五恨得要打他,一个警察斥责道:现在忙着扯皮干什么?到了派出所再仔细交待!也许派出所这三个字突然使蛮五想起了大哥的警告,心惊胆战地问:我大哥说你们要枪毙我,要是一枪打不死,就用刺刀戳。要是用刺刀也戳不死,就活活剐皮子――你们是不是真要这样杀我?邱所长听了想笑又不敢笑,严正地说:这要看你犯到哪个程度,该杀就杀,该剐就剐!蛮五一听就瘫倒了。
但是令邱所长想不到的是,警车刚好要开走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豆腐脑壳挡在路上不让他们走。邱所长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来问:白大叔你要干什么?
豆腐脑壳说:你把他们都放了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抓就抓我一个!
邱所长说:你的问题我们都调查清楚了。你不是犯罪嫌疑人,咋抓你?
不对!我是一家之主,我老婆犯的事,就是我犯的事,该抓我!
那不行,谁犯事我们抓谁!
哪你们咋抓许支书?
他滥用职权、非法判决,还有贪污嫌疑。难道不该抓?
哪你们抓徐家兄弟又有什么理由?
他们行凶打人,违犯治安管理条例。还用暴力绑架他人成婚,当然要抓!
那我也该抓!我就是有罪,你们必须抓我!
邱所长就有些火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这是我们怎样执法的事!你虽然不是犯罪嫌疑人,可你思想上有很多毛病,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吧!
不!不!你们必须抓我,不然我就不让路!
这时路边涌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家议论纷纷:你看这个豆腐脑壳傻不傻。别人是百般抵赖,他却把所有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正议论的时候,女儿秋茗和着几个人跑过去用力将他拉了过来。警车这才开走了。
几天过后,一名警察和两名干部将豆腐娘娘、管山婆、顺风耳等一干人送了回来。这位干部通知村里说,村支部书记许大雄已被拘留。同时他还存在不少经济问题,纪委要立案调查。他现在回不来了,村两委的工作,暂由周副主任主持。同时还通报了其他人的情况:蛮五以暴力强迫养女成婚,行凶打人,触犯法律,被拘留了。蛮五的三个哥哥参与行凶打人并以暴力胁迫他人成婚,也被拘留。顺风耳挑唆他人犯罪,造成恶果,因承认错误态度较好,罚款1000元,免于刑事处分。豆腐娘娘和和管山婆包办儿女婚姻,也因承认错误度较好,各罚款1000元,免于刑事处分。蛮五和剑兰的婚事,以及艳红和秋阳的婚事,均非出自双方自愿,都是非法的,宣布废除。这位干部同时还宣布了乡里的另一决定:许老校长仗义执言,徐老大夫妇见义勇为,乡政府给予表彰,各奖励500元奖金。并通知说,待案子最后结案之后,司法部门和乡政府还要来这里召开一次群众大会,对群众进行一次普法教育。
十五
豆腐娘娘回来后就骂儿子忤逆不孝,居然连着爹妈一起告。
豆腐脑壳却默不作声。
豆腐娘娘狠狠地说:难怪别人叫豆腐脑壳!你咋冷屁都不放一个?
豆腐脑壳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你自己去想吧,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豆腐娘娘想了老半天,惊问:你是说,这是你两爷崽事先定的计?那兔崽子的心病和胡言乱语,还有你的牙齿疼耳朵疼,一切的一切,也全都是装出来的?
他慌忙捂住老婆的嘴巴:你把这话烂在肚子里吧!你只管等着好戏看就是了!
果然,管山猫等人被抓去后,就有好戏看了。村子里很快沸腾起来。有人说,这偷嘴的馋猫终于被铁夹子夹住了!甚至连许多许家人都说:这猫也该收拾收拾了,再不收拾,我们的骨头都要被他榨干了!更多的人则说,过去我们怕他,现在可不怕他了。我们要把他怎样冒领大家那退耕还林的钱、那种粮的补贴钱、那购买农机的补助钱、那低保钱,还有这样那样的涉农资金,都详详细细地写成材料送上去,查死他,赔死他!
看到这样的结果,艳红觉得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整天躲在家里哭。一天她打电话给他两个哥哥,说你们快来救救爹吧,爹就要被判刑了。没两天她两个哥哥便回来了。大哥说,老子们好歹也是闯江湖的人,怕他个球,我们直接去派出所要人!于是兄弟俩跑到乡派出所大吵大闹,说我爹当了这几年村领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反倒有罪了?你们要是不放人,我们就炸了你这派出所!派出所的人亮出手铐说:你们再闹,就把你们也抓起来!见派出所真要抓他们,他们才灰溜溜地走了。
但他们没有就此罢手,把气都出在了秋阳身上。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两大包炸药,第二天晚上就去炸秋阳的鱼塘。这个晚上秋茗一直睡不着,她老是在想着她的哥哥,想着这个生她养她却又让她看不透的小山村。这样的时候,她忽然听到她家的狼狗叫了起来。她们家养着的这两只狼狗,十分凶猛又十分尽职,他们唯恐咬伤人,一般都关在笼子里。那天许徐两家来闹事,豆腐脑壳也不敢把狗放出来,恨得这两只狼狗在笼子里又叫又跳。现在,秋茗听到狗叫,慌忙拉开窗帘一看,便发现鱼塘边走来两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再仔细一看,他认得是管山猫那两个儿子。来者不善啊,她悄悄把两只狼狗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被放了出来的两只狼狗,那怨气和愤怒突然爆发出来,飞快地扑了过去。两个家伙听到狗叫,慌忙将炸药包点燃往养鱼塘一扔就跑了。只听得轰轰两声巨响,养鱼塘腾起两道老高的水柱。那声音平息之后,豆腐脑壳一家人跑到鱼塘边一看,那些被炸死的鱼纷纷浮出水面,一条挨一条,连成白茫茫的一大片。
豆腐脑壳看了一阵,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豆腐娘娘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你撞到鬼啦,炸死这么多鱼,你还笑!
豆腐脑壳还是笑个不停:好啊好啊,这场戏终于演完了!说罢就打110。
第二天早上,许家两兄弟就被抓进了派出所。据说他们炸了鱼塘当晚就往外逃跑,但他们没逃掉,警察们在一辆开往外地的长途客车上抓到了他们。
听到这个消息,豆腐脑壳自言自语道: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哈哈哈哈,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豆腐娘娘被他搞莫名其妙:你神经兮兮地念什么经,也不想想炸死那么多鱼,吃不了,也卖不出去,咋办?
豆腐脑壳不再说话,他找来一大张红纸,在上面写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栽花莫栽刺,诚心谢罪野龙河。邀我高邻赴盛宴,和和睦睦一首歌。之后在落款曰:豆腐脑壳白长寿向众乡亲表达谢意。写罢,提着大红纸向鱼塘走去。
当他走到鱼塘边的时候,他发现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这都是本村人,大伙听说鱼塘被炸了,都要来探个究竟、看个热闹。他正盼望着有人来,于是把大红纸贴在了一面墙上,然后去屋里拿来许多杆舀鱼的长把漏兜,还拿了几大捆塑料袋,向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大家快来拿袋子装鱼吧。这鱼也卖不出钱了,你们都拿去煮口汤喝吧!
于是就有几个人走过来,拿了塑料袋和漏兜,在塘里捞起鱼来。不一会,人们全都涌了过去,大家笑着挤着,争先恐后地把鱼捞进自己的口袋里。这一天,人们不断地来,又不断地去,就像赶集一样热闹。
这大半天,豆腐脑壳见人就鞠躬,逢人就开笑。正前前后后地招呼着,他突然觉得脑袋一晕,险些栽倒。一个人急忙扶着他问:白大哥你咋啦?没事没事,他强打精神说,大概是昨晚没睡好,脑壳有点昏,我去躺一会就好了。之后他对大家说:快捞鱼吧,把这浮上来的鱼全都捞走。说罢进了屋去。这回他真有些累了,晚上吃过饭就睡去了。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但醒来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了另一片新天地。
十六
豆腐脑壳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阳光正从窗口照射进来,把房里涂抹得一片金黄。豆腐娘娘进来告诉他说,外面来了一些记者,他们让我请你下去。
记者来找我这老头子干什么?你去告诉他们说,我的牙痛病又犯了,又得了重感冒,起不得床,会不得客,让他们回去罢。
不想话音刚落,记者们已上来了。其中一个很亮丽的女子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平安日报和市电视台的记者,我是台长。我们特来采访您。
采访?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有啊有啊。女台长说,秋阳把几个坏家伙都揪出来了,听说有人报复,把你家鱼塘炸了,我们特地来看看。这是一。二是秋阳为了纯真的爱情,与黑恶势力坚决斗争,赢得胜利,很了不起。三是都什么时代了,这里居然还存在着强迫他人成婚的丑陋行为,这让人们感到震惊。总之,秋阳的事现在社会上都传开了,社会反响很大。他是我们地区的十佳青年,是我们市的典型先进人物和优秀农民企业家,又是市政协委员,市领导高度关注,说管山猫是苦竹寨黑恶势力的总代表,一定要坚决打击。并指示我们新闻部门一定要大力宣传,进行追踪报道。为了真实地报道这件事,我们要采访所有知情人。
豆腐脑壳听了,慌忙摇手说:千万莫采访我!我白家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可我们得罪的人够多了。我哪还敢上电视、上报纸地去张扬啊。
女台长见他如此顾虑,想了想说:你去看看你昨天贴红纸的那面墙吧,那里有民心民意,你看了后,可能就不会这么心情沉重了。
他疑疑惑惑地来到这面墙下,不由得呆住了。就在他昨天贴红纸的墙壁上,写下了许多字。那墙壁是用水泥抹面的,近似于黑色,那些字是用白粉笔写上去的,看上去很显眼。这些字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都是哪些人写的,都写着些什么呢?他的心怦然发跳。这里是他的家园,他太在乎乡亲们对他的态度,他太想听听乡亲们的心声,于是他字斟句酌地看起来:
千错万错,都是恶欲惹的祸。若是世间无恶欲,哪来爱恨情仇一曲歌。又哪来鱼塘轰隆一声响,可叹那一池血水流成河!
他认真品味这段话,觉得一针见血,充满了对于邪恶的愤怒。他感到了一丝温馨,接着看下去:
千错万错,到底是谁的错?法律法规有话说!人间自有公理在,且看包公斩恶魔!
好一个且看包公斩恶魔!看来苦竹寨并不是一潭完全彻底的烂泥坑,这里还有缕缕正气!
这样的正气下面,还有发自内心的安慰和评价:
不要言错,不要言错,善良人家本无过。老牛舔犊骨肉情,和睦邻里一首歌。
看到这里,他的眼眶盈满了泪水。看这字体,看这文字功夫,他就知道是许老校长写的。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那粉笔是许老校长特意带来的。因为他突然想起,昨天许老校长是带着几个老师来过,可他看到许老校长和许多人都是空着手回去的。看来许老校长和那些人,并不是为那几条鱼而来的,而是为了在这里留下他们颗伸张正义的心!
下面写的,不是很有文字功底的语言,但写得非常朴实,发自内心:
无功受禄,十分感谢!
我得了6条大鱼,可能有50多斤。多谢了!
白大叔,你不要怕,邪不过正,我们支持你!你在楼上挂一面铜锣,有事你把铜锣敲响。只要铜锣一响,我们就会来的!
秋阳啊,剑兰啊,我们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秋阳,我们要选你做当家人!这段文字后面是这样落款的:苦竹寨全体村民!
看到这里,他老泪纵横,忘记了记者们都在他身边,立即掏出手机,打通了儿子的手机,大声说:秋阳!我的崽呀!我原来还想,这事完了之后,你不要回来了,自个带着剑兰到外头发展去。可现在看来,这里还有正义,还有好人!人心向善!人心向我!人心思和谐!我们苦竹寨还有希望!你还是回来吧!
谁知秋阳回答说:爹,我们都已经回来了,快到家门口了!
豆腐脑壳抬头一看,果然看到猎豹车正朝着鱼塘边开过来。
秋阳回来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大都燃放着鞭炮。在欢快的鞭炮声中,人们看到,秋阳和剑兰手挽着手向着他们迎过去……
记者们及时拍下了这个可贵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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